硬要在這個問題上強詞奪理就沒有意思了,這麽扯皮下去說到天黑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淩多多無意再多廢話下去,因此笑道:“馮道長說得不錯呢,正是我少林明字輩弟子跑到武當的紫霄宮先對道長不敬——這也就罷了,道長還一路追著我們,跑到少林給我們欺負,才被小僧並洪熙官聯手捏碎了肩胛骨的。”


    馮道德啞口無言,目視前方想了半天都不知道應當如何反駁他這番話,隻能訕訕道:“你身為少林出家弟子,怎得不知道要戒嗔戒怒,不要妄造口業?”這是說不過人家就讓他閉嘴的意思了。


    淩多多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倒是智能朗聲開口道:“我弟子隻不過是把實話說了出來,怎麽就是犯了嗔戒?難道僧侶的清規戒律,馮道長一介道士倒是比我們方丈師兄知道得還清楚呢?”


    淩多多微微一笑,輕飄飄接話道:“師傅千萬不要這麽說,畢竟馮道長二十年前似乎還是少林弟子呢,他知道些,現在還沒忘了,也倒是說得通的。”


    這對師徒一唱一和,言語中極盡諷刺之能,馮道德隻感覺臉上火辣辣的難受,真跟被人抽了幾個大嘴巴一樣,抽動一下嘴角,咬了咬牙,終究還是忍下了這口氣。


    淩多多對著智能一聳肩膀:“都說武當派四兩撥千斤是鎮派之寶,叫我說馮道長的金剛不壞功夫才是厲害呢,都修到臉皮上了,在沒有比這更好的絕學了。”


    他幾次三番要用言語挑釁馮道德,就是想要逼他動手,淩多多對付白眉沒有把握,但是對付起馮道德來卻能三兩下就得手,實在不行就生擒了馮道德,也能當成是掣肘白眉的一大法寶。


    淩多多說話間,目光在這群少林弟子中逡巡了好幾遍,仍然沒有看到方世玉的身影,心中覺得有些奇怪,此情此景下卻不適合問出口,隻能暫且壓在心底。


    馮道德聽了這話後,神情變得極為惱怒,嘴唇發青哆嗦了半晌,沉聲道:“少林寺至字輩長老都死絕了嗎,武當掌教白眉師兄和我到此,什麽時候輪得到你一個三代的小弟子來插嘴說話?”


    你一個武當三把手連一個少林三輩弟子都說不過,還好意思想要挑戰我們主持方丈?淩多多迅速掃了他一眼,頷首笑道:“道長說笑了,萬事不論身份,單講一個‘理’字。”


    馮道德低頭一琢磨,這番話不就是說自己蠻不講理嗎,終於是按捺不住了,抽出腰間佩劍來,喝道:“小輩無禮!”


    笑話,難道我還能怕了你不成?淩多多輕聲一笑,揉身迎上前去,右手成掌,左手縮爪,右手先捏住馮道德左手手腕,左手扼住他咽喉處:“道長的左手劍才練了幾個月的功夫,實在是拿不出手,少林乃是武學正宗,您何必非要來獻醜?”


    “獻醜”從來都是本人自謙說的,什麽時候成了說別人的了?馮道德見自己一招之間就被人輕輕鬆鬆拿住了要害,心中雖然氣惱,卻並不敢輕舉妄動,咬牙道:“放手!”


    淩多多掃了一眼端坐在椅子上不動聲色的白眉,輕聲道:“白眉掌教數十年來第一次重臨少林,何必非要同室相殘?不妨暫停幹戈,有事可以慢慢商量。”


    白眉看了一眼被擒在人手的馮道德,雖然對這個沒有丁點頭腦的師弟很不待見,卻也不能讓他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被一個小輩當兔子一樣拎在手裏,因此道:“好,本座就給你這個麵子,但是在明天午時之前,如果你不交出方世玉、胡惠乾和洪熙官三個人,我就攻進少林大開殺戒,到時候,至善,你可別怪我這個做師兄的不留情麵。”


    馮道德動了動軟塌塌的右肩膀:“師兄說得是,暫且讓這幫臭和尚先得意一會兒。”


    淩多多笑道:“道長何必如此,難道您拉得仇恨還不夠多嗎?”


    馮道德是氣惱自己武功被廢,還被殺死了外甥,對淩多多等人氣惱殊甚,一時間才失了分寸,再者有白眉撐腰,總有些有恃無恐,此時被人抓在手中,發熱的頭腦已經冷靜了下來,眯著眼睛道:“我師兄已經答應暫且不殺你們這幫臭和尚了,你還不快放了我?”


    淩多多定睛一看不動聲色的白眉,見馮道德還沒有反應過來,笑道:“道長難道還沒有看出來,白眉道長說的是看小僧的麵子,可不是看道長的麵子。”這兩種說法隱含的意思可是完全不一樣的。


    白眉眼角輕輕一跳,看著他翹起蘭花指,嗔笑道:“真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本座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他剛剛確實是特意強調了,是看著淩多多的麵子才決定要把衝入少林的時間延後的,隻不過其他人卻都懵懵懂懂都沒有聽出來,唯獨淩多多輕輕鬆鬆一語道破了。


    白眉臉上呈現出些許惆悵來,一手輕輕搭在自己的右臉上,歎息道:“世上的蠢人如此之多,難得碰上一個聰慧的,無怪乎本座這樣中意你。”


    淩多多隻感覺胃部一陣翻湧,抽動半晌嘴角,才緩緩道:“小僧不才,當不得道長如此厚愛。”


    這句話完全跟擠牙膏一樣是硬憋出來的,淩多多說完後,生怕白眉再說出啥啥驚世之語來,連忙先一步打斷了,道:“道長好走不送,師伯,我們進去吧。”後半句話是側過身子對著至善說的。


    至善從剛剛開始就沒有插話,淡淡旁觀著淩多多一應一答地處理事情,見他進退之間頗有章法,拿馮道德當幌子,既沒有失了少林的臉麵,也沒有真的惹惱白眉,已經頗有大家之風,心中極為欣喜。


    此時見白眉已經答應暫且鳴金收兵,淩多多又來請示自己的意思,至善便也點頭道:“大家進去吧。”


    其實按照江湖規矩,馮道德說得並沒有錯,這種兩派掌門方丈分庭抗禮的事情,確實不是淩多多應當插嘴的。


    但是一來少林並不是很講究尊卑等級之分,二來,至善也有意把這個機會讓給他讓他樹立起在少林弟子中的威望來。


    他注意了一下周遭少林弟子的神情,見不少人對著淩多多時神情都跟往常有了更多的鄭重和尊敬,禁不住微微一笑。


    這個笑容恰好被智能給看到了,走過來道:“武當圍攻少林,不知方丈師兄為何不憂反喜?”聲音壓得很低,他對於至善為何會開心隱約有點猜測。


    至善沉吟道:“少林終究逃不過這次劫難,不是武當,還會有朝廷,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劫數,自然不必傷神,老衲是欣喜少林後繼有人。”


    智能聽罷,見自己所料不差,忍不住輕輕勾起唇角,恭維道:“能夠得到方丈師兄的賞識,是三禮的榮幸。”


    至善已經答應他了,淩多多情況特殊,戒律院可以說也就這麽一根能夠拿得出手的獨苗,因此不收淩多多進入達摩院了,讓他從頭到尾都是少林戒律院的正統弟子。


    戒律院雖然在少林地位特殊,但是因為選的多是性情剛毅、脾氣剛烈之人當掌事,可以說少林自創寺至今,還從無戒律院掌事提拔上來的,這次雖然淩多多還沒有正式接任掌門之位,但是看至善的意思,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了,也算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至善恍若並沒有接收到智能的馬屁,目視前方歎息道:“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他自己有本事,老衲自然不吝嗇於給他一個好機會。”


    兩個人正說著,看到淩多多壓著馮道德走了過來,立刻很有默契地雙雙閉口,隻見淩多多略有些懊惱道:“弟子故意激將,生擒了馮道德,本來想借此逼迫白眉退兵,想不到白眉先我一步,已經率先表明了自己不在乎馮道德的生死,隻能打消了原本的主意,隻是先讓白眉不要立時動手,給我寺內弟子騰出撤離的時間來。”


    至善點頭道:“你做的不錯,白眉這次是有備而來,幸虧我少林也不是全無防備的,一應物資都已經撤退完畢,隻消把弟子平安送走就可。”


    智能道:“還多虧你反應敏捷,先一步拿話拒住他,拖延了時間。”


    “他雖說不是看馮道德的麵子答應延遲到明日午後的,卻也絕對不是看弟子的麵子。”淩多多說到這裏,禁不住自嘲一笑,“白眉此人極端珍惜羽毛,恐怕是擔心江湖上有人借此生事端,說他不念舊情,才願意多等一天的。”


    武當弟子在這期間可是不撤退的,而是要把少林寺圍得死死的,多等一天就要多吹一天山風,也莫名多了很多的變數。白眉願意等,絕對不僅僅是出於賞識他的原因。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走到了少林寺山門內,淩多多一進山門,就看到了緊貼著寺門趴著的方世玉,禁不住笑了一下:“怎麽了這是?”他剛剛還奇怪怎麽看不到方世玉隻看到了洪熙官,想不到人就守在這裏。


    “大濕你回來了?”方世玉走了過來,當先先拉住了他的手,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出別的話來,神色十分灰白。


    淩多多掃了一眼就知道他究竟在糾結難過什麽,當即寬慰道:“沒事兒,武當這不過就是在借機發作,沒有你這一出,早晚也能讓他給找到理由,你也不用太過自責。”


    方世玉聽罷,禁不住苦笑了一聲,雖然淩多多說得好聽,也不過就是不希望他情緒太低落罷了,說是跟他沒有關係,少林早晚要遭這樣一出罪,但是他的事情畢竟是直接導火索。


    淩多多也沒指望用自己一兩句話就能夠把他心中的愧疚給撫平,不動聲色轉移話題道:“話說起來,你怎麽剛剛沒有跟著他們一起出去呢?我看到了熙官,卻沒有看到你,心中還奇怪呢。”


    方世玉皺了一下眉頭:“一聽說白眉帶著人都打上山門了,我自然是想要出去查看,是師傅把我給攔下來了,他說馮道德恨我入骨,讓我還是不要出去刺激他為妙,便讓我在裏麵守著呢。”


    至善確實是一片好意,想想自己自從來了少林,給少林惹了無數的麻煩,也真是對他不住,不然方世玉剛剛聽到武當人士說話那樣囂張,早就衝出去翻臉了,才不會一直咬緊牙關人到現在。


    “師伯考慮事情向來周全。”淩多多笑道,“不過這次也不是毫無收獲的,我順利生擒了馮道德,再加上本來就在我們少林寺地牢裏麵鎖著的李巴山,想必用他們當人質,白眉也不會太過緊逼。”


    方世玉臉色略微好轉,重重一點頭,沉聲道:“你說得不錯,我也是這樣想的,畢竟這兩個人在武當的分量都著實不輕,白眉總不會真的棄他們於不顧。”


    “白眉都已經把李小環趕下武當山了,恐怕也未必會看李巴山的情麵。”淩多多感覺到白眉這人此時已經表現出了很明顯的六親不認傾向,想了想道,“世玉,我在山下碰到了武功近乎全失的苗顯師伯。”


    “我外公?”方世玉聽得一愣,腦子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慢吞吞重複道,“武功近乎全失?這話怎麽說?”


    淩多多抿了一下唇角,並沒有出聲。


    方世玉頭腦一向聰明,立時也明白了,抬高聲音道:“我外公難道是被白眉那個老妖怪給打的?那他現在怎麽樣了?”


    淩多多連忙安慰道:“我已經把他順利護送到了五梅師太那邊,現在理當沒有危險才是,你也不用太過擔心。”


    梅花勝地雖然隸屬少林,但是畢竟算是兩個獨立機構,白眉轉過頭來恩將仇報對付少林就已經很說不過去了,看在同五梅師太師兄妹十餘年的情分,還不至於拿五梅師太開刀。


    方世玉憤然道:“既然這是我們惹出來的禍患,那倒不如讓我和熙官出去,是生是死各安天命,最起碼不會連累了少林。”


    淩多多深深看了他好久,輕聲道:“快別再說傻話了,世玉,有我活著一天,就有你活著一天,我是絕對、絕對不會讓白眉傷害到你的。”


    這番話說得方世玉默然無語,好一會兒後,才回答道:“多多,若是能順利熬過這次的危機,我想去遊曆祖國大好河山,不知道你是否願意與我同遊?”


    淩多多眨了眨眼睛:“恐怕不行,到時候少林寺的事情離不了人,得再多拖幾年才是。”其實準備得已經這麽充分了,他並不認為少林寺就一定會元氣大傷,說這番話不過是想要借機試探一下方世玉的心思罷了。


    “這個沒有關係,我當然可以等了,”方世玉果然一點猶豫都沒有,立時道,“你要花一年,我就等一年,你要花十年,我就等十年,你要是花一輩子,我就一輩子守在少林寺當俗家弟子,你念佛我敲鍾,正正好。”


    心中有情,還敲鍾念佛,那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了,淩多多禁不住微微一笑:“我先前心如止水,才專心念經禮佛,若是他日跟你有了約定,卻還要吃著齋飯,那反倒是對佛祖的一種褻瀆了。”


    當和尚就要專心當和尚,哪有一邊頂著禿頭,一邊跟方世玉眉來眼去調情的?這是原則問題,淩多多自然不會輕易退讓。


    他從一開始就計劃得很清楚,要麽是當和尚跟方世玉當一輩子的好朋友好知己,若是自己真的打算跟方世玉攪基混在一起,那自然是要還俗的,不能壞了少林寺的清規戒律。


    兩個人寥寥幾句話已經是變相把話給說開了,方世玉眉開眼笑,轉瞬間就沒了先前的苦悶與煩惱,一拉他的手道:“不說這個了,我們先去方丈禪房,我看至善師傅似乎有話想要吩咐呢。”


    淩多多見他雖然麵上努力做出不動聲色的模樣來,其實連耳根都紅透了,禁不住在心中一笑,點頭道:“好,那我們就去找方丈師伯吧。”


    兩人手拉手來到了禪房當中,果然聽到裏麵傳來至善的聲音:“外麵的可是三禮和世玉,你們兩個都進來吧。”


    淩多多領先方世玉一步,率先邁步踏了進去,輕聲問道:“師伯似乎是有意在等著我們二人一般?”


    若說是聽腳步聲認出了他們兩個人,那也太神神叨叨了一點,至善應當還沒有耳力出眾到這種地步,反正淩多多自己是不知道自己走路時腳步聲有什麽特殊的。


    至善笑道:“我剛剛才吩咐完四大長老下去準備疏散弟子的事宜,他們自然不會再回來,想想能夠在這種時候來找老衲的也就隻有你們了。”


    “等寺內其餘人等集合完畢,弟子自然會拖住白眉,一旦沒了白眉在旁邊掠陣,再加上我們手中握有馮道德和李巴山兩名人質,那群圍住少林寺的武當弟子不足為懼。”淩多多分析道。


    少林弟子若說完全無損傷地逃出包圍圈,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若是想要丟下七八條人命,保住絕大多數人的性命,那倒是沒有問題的,這樣的自信淩多多還是有的。


    “白眉功力深厚雄渾,此番又混元童子功大成,不說別人,老衲是看不出他的深淺的。”至善收了笑容,歎息道,“此時隻能仰仗於你,也希望你多加小心。”


    棄寺而逃可以被說是保留火種,也可以說是元氣大傷,至善心中很清楚,少林此番的境況不妙,想要東山再起絕不是這麽簡單的。


    他心中多有愁苦,並沒有麵上表現出來的這樣坦然,然則作為少林的主心骨,他不亂,少林才不會亂,在小輩弟子和眾位長老麵前卻隻能強撐著,此時才表露出來。


    至善最恨的並不是少林寺被毀,而是在這樣重大的危機麵前,自己卻不能夠幫上忙,隻能依靠淩多多在最危險的第一線衝殺,實在是有心無力,妄為人師。


    淩多多微微抬起下巴來看向他,鄭重萬分道:“弟子能夠有今天,全賴師伯師傅的栽培教育,不說別的,少林十餘載的撫育之恩絕不敢忘,能夠為少林盡一份心,哪怕最後護寺而亡,弟子也是心甘情願的。”


    他說到“護寺而亡”,並不是空喊一句口號,而是真的有了拚死的決心,淩多多看得很清楚,若是大量少林弟子真的逃脫了,難保白眉不會惱羞成怒,對著他痛下殺手。


    方世玉聽得心頭一緊,下意識抓緊了他的手,緊緊抿著唇角不出聲。淩多多感覺到他手心中全部都是冷汗,在心中歎息一聲,微微加大了力道回握過去。


    至善並沒有注意到他們之間的小動作,沉默良久,冷不丁抬頭道:“三禮,你從小到大,佛學都是跟著智惠師兄學的,不妨過去看看他。”


    “師伯難道到了現在還不肯離開少林寺嗎?”淩多多雖然早就料到了會有這麽一遭,仍然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至善點頭回答道:“我前日才同師兄計較過,他心意已決,堅決不肯離開,誓要同少林共存亡,老衲也不好再勸。”


    方世玉左右看了看,從淩多多神情中就看出來他對那位叫智惠的禪師確實是很有感情的,想著他們師徒二人生離死別,自己不方便打擾,因此主動提議道:“那三禮你過去吧,我在這邊跟師傅聊聊天。”


    淩多多並沒有反對,對著他感激地一點頭,自己獨自一人轉身離開了。


    藏經閣是少林寺最高的建築,隻不過此時名不副實,裏麵已經空蕩蕩的,絕大多數經書都已經被淩多多悄無聲息地轉移了。


    現在在書架上零零星星放著的,多是被謄抄過做過摘錄的古籍。這些書因為年代久遠,書籍和書頁都散了,就算費大工夫運送到目的地,也絕對會七零八落,沒有繼續儲存的價值了。


    當初大批量轉移書籍的時候,如何處理這批書就很讓至善和淩多多犯愁,兩個人詢問了智惠的意思,最終決定還是把這批書留在少林寺,讓它們同少林共存亡。


    淩多多推門進去的時候,智惠正數十年如一日地揮動著拂塵,慢吞吞在空蕩蕩的書架間走動著,不時拂過書架,拭去上麵的灰塵。


    古寺,老僧,舊書,淩多多看著這個場景莫名有些悲哀,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輕聲道:“師伯,弟子護送至大師伯順利返寺了。”


    “你來了,白眉來了,麻煩也來了。”智惠轉身走向另一排書架,緩緩道,“我在藏經閣內就不問世事,卻也聽得到外麵忙忙糟糟的,還有人的哭聲。”


    這是不少舍不得離開少林寺的弟子在放聲痛哭,淩多多一時不知道應當如何接話,稍稍一停頓後,方道:“師伯真的不打算走了嗎?”


    “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幸運地親眼見證一個千年古寺的滅亡,”智惠一邊說一邊揮動拂塵,神情木然,不為所動,“我無緣見證它的興盛,卻也能夠伴隨著它走過最後的時光,而代價不過是一副臭皮囊,實現的是精神的升華。我生於斯,長於斯,最終也將在此走向衰亡,這是實現我的輪回,此身即天地,老衲的一生,再無如此圓滿的時刻了。”


    這樣的思想境界是淩多多一直都無法企及的,他心中永遠盤算著過多,就算有心為少林去死,更多的卻是想到少林重建都需要他幫把手。


    淩多多聞言長歎一聲,並沒有再勸下去,因道:“師伯教導我讀經書已有十餘載,不知可否還想再考校弟子的佛學修養?”


    他這是在試探智惠的意思,若是智惠想要安安靜靜地度過人生中的最後時光,那淩多多自然不介意乖乖走開,還他一片安靜的天空。


    智惠轉過身來,極為難得地對著他微微一笑:“老衲從出生到現在,就教出了你這麽半個弟子,自己撿個蒲團坐下吧,老衲倒確實很想考校你一番,想不到值此時機,你也還有這樣的心情,願意跟我談經論道。”


    淩多多聽他話語中頗有欣然讚賞之意,一時間倒覺得臉上發熱。他跟智惠的覺悟確實沒有可比性,此番能夠做到這樣淩然不懼,多是沾先前活了幾百年的光,什麽樣的大風大浪都經曆過了,這次隻能說是小波折,倒也不足為懼。


    不然換了一個真正的十八歲少年,這會子來自各方的壓力過大,縮角落裏痛哭流涕的心都有了,哪裏還會有心思對著一個須發花白的老人講“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這樣的話?


    不過看智慧極為難得地對著自己露出了笑臉,恐怕對他的鎮定自若是頗為讚賞的。淩多多想著臨到頭了,自己這個弟子表現得好一點,也算是給智惠一種安慰罷了,因此也沒有解釋。


    當下淩多多去二樓抱來了兩個蒲團,放到了自己第一次來藏經閣時坐著的地方,師徒兩個人麵對麵坐了,並沒有說別的,口中講的仍然是最開始的那本《入道四行經》。


    這也是淩多多修佛生涯的起點,《入道四行經》在後來對他的武學進境也很有幫助,稱得上是淩多多感悟最深的一本經書,勉強跟智惠的理解相去不遠,兩個人一說就說了半個晚上。


    臨近半夜的時候,講經也講到了最後,智惠用枯木一般的手指指著經書上的最後一句,剛說了“為除妄想”四個字,就聽到外麵傳來“砰砰”的敲門聲,並伴隨有三癡的聲音傳來:“師伯,三禮,方丈師伯讓所有人都去練武廠候著,馬上就要強衝出去了。”


    智惠目視前方麵無表情,恍若壓根沒有聽到敲門聲和說話聲一般,語音和語速都絲毫不變地補上了後麵幾句:“修行六度,而無所行,是為稱法行。”


    淩多多垂首等著他說自己的見解,等了半天卻不見智惠繼續了,抬頭道:“不知師伯有何高見?”


    既然都已經說到最後一句了,不妨就說完吧,他心中雖然有些著急,卻也願意陪著智惠用這樣朝聖的心談論完整本《入道四行經》。


    智惠幾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你的心已經亂了,再說下去也不過是浪費時間,你出去吧,告訴至善,不必再讓弟子來勸老衲了。”


    淩多多頗為愧疚,動了動嘴唇卻不知道說什麽,見智惠已經再次揮手趕自己出去了,因道:“那弟子不打擾師伯了。”


    智惠壓根就沒有回話,低頭自顧自翻看經書。


    淩多多因此走了出去,見三癡守在門口等著自己,回身先關了藏經閣厚重的大門,而後方才問道:“大家都準備得怎麽樣了?”


    “除了二十幾個入室弟子不願意離開外,其他人都已經準備好了。”三癡額頭上布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顯然緊張到了極點,“他們自願充當衝鋒隊,會第一時間衝上去跟武當弟子交手,盡量拖延時間讓其他人等離開。”


    “難為他們了。”看來跟智惠抱有同樣想法的人還真不少,淩多多抿了抿唇,“我們立刻過去吧,別讓方丈師伯久等了。”


    兩人相攜來到練武場,見下麵列隊站滿了少林弟子,至善連並幾位長老站在隊伍的最中央,正在吩咐弟子撤離時要抓緊時間。


    淩多多不僅看到了諸多熟人,還看到了病怏怏的苗顯和一臉焦急的五梅,正想走過去詢問他們是怎麽突破武當弟子的封鎖衝進來的,就看到方世玉和洪熙官兩人往至善麵前一跪。


    淩多多下意識皺了一下眉,走上前去聽到方世玉道:“師傅,都是弟子沒用,給少林惹出了這麽大的麻煩,師傅放弟子出去給他們拚了吧!”


    洪熙官也道:“不錯,師傅,弟子願以性命保衛少林!師傅教導弟子兩年,弟子未能報答,反而為師傅和師門引來禍患,我們就算一死,也要保衛少林百年基業!”


    要是光死就有用的話,這裏多的是人願意為少林去死,關鍵是這事兒不是死人就能夠解決的。這幸虧是胡惠乾被淩多多委托去送淩小小了,不然估計這邊跪著的還要多一個人。


    至善看著他二人麵上的誠懇神色,心底非常無奈,想了想隻能出聲道:“你們不要自責,白眉跟老衲早年就有嫌隙,不但沒有你們的事情,他今天就是神功練成了,也會找老衲報仇的。”


    他沒有說出是武當背後的朝廷想要找少林麻煩的事情,牽扯的有點大,淩多多心中有數就已經足夠了,太多人知道了絕對沒有好處。


    智能站在至善身後,也道:“你們快點起來吧,三禮三癡也已經回來了,馬上就要準備準備強衝出去了。”說罷隔空給淩多多丟了一個眼色。


    淩多多會意,十分乖巧地走上前去,左手扶起方世玉,右手拉起洪熙官:“這個節骨眼上,別讓師伯為難,老老實實跟隨大部隊撤離,就已經是給他省心了。”


    “大濕,我聽人說,你要負責牽製住白眉?”方世玉很緊張地拉住了他的手,“不行啊,白眉那個妖人武功十分了得,敵強我弱,根本就是飛蛾撲火!”


    “這種危險的差事,我不幹總要讓別人來幹,我幹了好歹還有可能保住一條性命,若是換了別人,丟下不知道多少具屍體,才能阻住白眉一阻。”淩多多說到這裏,見方世玉張嘴欲言,先一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肯定想要同我易地相處——可是你自己想想,若是讓你對上白眉,哪怕拚掉性命,能抵得過他幾招?”


    方世玉嘴唇哆嗦半晌,眼眶都泛紅了,嘶聲道:“是我沒用,幫不了你,可是我也不會丟下你自己離開,到時我們一起走,你跟白眉鬥,我就在旁邊幫手,哪怕幫不上多大的忙,我一條命最起碼也能阻住他一招……”


    淩多多又是感動又是無奈,輕聲道:“世玉,我希望你平平安安地活著,你跟著我,不過是害得我因為擔憂你的安危而分心,反而更加不妙呢。”


    嚴詠春本來站在洪熙官身後,見淩多多一邊跟方世玉說話,一邊不動聲色地看向自己這邊,稍稍一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上前道:“是啊,世玉,三禮小師傅說得不錯,現在不是講究計較誰阻擋白眉的時候了,保得性命,才能談及日後重建少林之事。”


    方世玉還想再說,卻見至善已經出聲打斷了:“好了,大家都已經準備完畢了,不要再磨蹭了,恐延誤了最好的時機,我們快衝出去!”


    選在半夜是念在守衛的武當弟子這個時辰最容易倦怠分神,是至善跟幾位長老商量後最終決定的。


    三德和三戒分別把馮道德和李巴山壓了過來,淩多多稍稍一留神,發現一年不見,李巴山消瘦了很多,神情卻頗為平靜,不似先前那般煞氣深重。


    據說因為身上並無武功而已經被提前轉移的少林長老至大離開前每日都要前往地牢給李巴山講經念佛,想不到竟然真的起作用了。


    淩多多從李巴山身上一下子想到了李小環,這對父女倒是神奇,竟然都能被點化。白眉來少林這麽大的事情,肯定驚動了山下的李小環,就是不知道李小環作何反應了。


    李巴山是由武功遠弱於三德的三戒押送過來的,他也不比馮道德被廢了慣常用的肩膀,武功還是相當了得的。


    這一路走過來,點了幾個穴道,連鐵鏈都沒有上身,三戒也是提心吊膽,生怕李巴山強行用內力衝開了穴道,暴起反抗打傷自己逃跑,想不到對方雖然言語中並不客氣,但是也沒有做出反抗的行為來。


    李巴山看了一眼至善,並沒有出聲打招呼,還順帶著瞪了淩多多和方世玉一眼,卻也沒有說出難聽的話來,還算平靜道:“我在少林吃素一年半載,想不到終究還能派上用場。”


    淩多多聽出他話裏的意思是說,他幫助少林弟子逃脫,就當是跟少林恩怨兩清了,因道:“多謝師伯相助。”


    他對李巴山的觀感並不好,但是李巴山這次主動修好,言語中還有示弱的意思,淩多多自然不會再對他惡語相向。


    當然了,他也不是真的相信李巴山所說的話,說不定此人就是先拿話放鬆他們的警戒,等到了關鍵時刻再倒打一耙。


    李巴山又瞪了他一眼,重重哼了一聲:“我這是全至大一番心意,並不是看在你的麵上,你不必來裝好人說好話!”


    這樣一說,淩多多反倒覺得他的可信度上升了,若是李巴山對著他還好言好氣的,那反倒更讓人疑心了。


    從至善的臉上根本就看不出來他究竟是相信李巴山還是不信,隻是帶著些許笑意點頭道:“到時候就麻煩師弟多多幫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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