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馥珮在溫暖的帳篷內,幹淨舒爽,耳邊聽著緩如流水的琴聲,安然入睡,無夢無擾,如同嬰兒。


    相形之下,蔡思源就沒那麽舒服了,他染上時疫,躺在冰冷堅硬的大床上,身體發熱發冷,不住發抖。


    他弓著身子,裹緊被子,腦袋就跟灌了鉛一樣沉重。


    恍恍惚惚中,蔡思源好像又回到了安化小城,從前的日子。


    安化在大越的北陲,入秋便是極冷。那時候,父親亡故,蔡思源典了身邊所有值錢之物將父親安葬。


    他窮困潦倒,被趕出旅舍之時,身上也隻剩一件單薄的袍子,無法抵擋安化寒秋。


    就在他艱難蹣跚於安化寒冷的街巷之時,忽然一個人往他懷裏塞了一件東西,回頭就跑。


    待得他發現懷裏是一件縫得密密的厚實棉袍,那人已跑入小巷去了。


    那人跑至小巷,卻又從轉角探出個頭來,豆蔻少女,滿麵嬌羞朝他一笑。


    她便是三年前的安馥珮。


    她送他的第一件棉袍,是蔡思源記憶之中最溫暖的棉袍了,穿在身上,不但抵擋住了那一年的寒風,而且他心裏也是暖烘烘的。


    忽然之間,眼前嬌羞的少女消失了,蔡思源的手中空空,一陣冷風吹上他,灌入他薄薄的單衣裏麵,刮得他打了個冷戰。


    怎會如此之冷?!


    蔡思源猛地睜開眼來。


    官邸廣廈,房間端的是大得驚人,陽光無法照入,裏頭黑森森的。


    恍惚之中,蔡思源似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來人!來人!”蔡思源下意識地嘶喊,“給我棉袍!給我被子!”


    他的聲音幹燥而嘶啞,喉嚨中似有刀片,割得他生疼。


    一個婢女上身微屈,遠遠地站在房間一側,聲音發顫,似很恐懼,“大人,您……您已經蓋了三床錦被了。”


    蔡思源伸出手摸了摸身上,發現果然壓著厚厚的被子。


    既然如此,怎還會這般寒冷?


    房子太大,大門未閉緊,有一股風闖入,便在房間裏麵遊蕩,把整間屋子的熱量都帶走了。


    半夢半醒之間,蔡思源覺得自己還在破廟之中。


    北風從殘破的門窗孔洞呼呼灌入,把他的手指腳趾都凍僵了,失去知覺。


    他生病了,頹然臥於破廟稻草之上,明明冷得徹骨,身體卻在發燒。


    眼前有個人影一閃,他看見安馥珮那張嬌怯的臉,帶著幾分崇敬、幾分愛意又幾分憐惜,讓人搬進來一筐炭火。


    炭火燃著的時候,整座破廟溫暖如春。


    蔡思源伸手烤火,火堆卻在眼前消失了。


    手,觸到一團漆黑的冷。


    連同安馥珮的臉一起消失。


    蔡思源在噩夢之中睜開眼,帶著驚恐大喊出聲,“來人!來人!給我燒起炭火!”


    每喊一個字,喉中就像被刀片割了一次。


    三年前那場大雪,讓蔡思源臥病一個月之久,每天,安馥珮都帶著她的小丫頭花紅來看他。


    不管是刮風,還是下雨,抑或下雪,安馥珮都會到他的破廟之中,從未有一天中斷過。


    是安馥珮精心地照顧讓他漸漸恢複。


    有一天,安馥珮忽然沒有像往常一樣出現。


    那時候,蔡思源已經痊愈了,天氣也轉暖,他便沒有當一回事。


    沒想到,天黑時,安馥珮的父親忽然找上門來,問他安馥珮的消息。


    蔡思源才知道,安馥珮一早就來給他送飯菜和藥,至夜未回。


    安馥珮在來找他的途中出了意外……


    在夢中,蔡思源尋尋覓覓安馥珮的身影。


    走了許多路,爬了許多山。


    風刮著他的臉,他冷得無法站立。


    這夢,讓他萬分疲憊。


    等他艱難地睜開眼來,發現屋中一片漆黑。


    發現並沒有炭火。


    發現並沒有人在他身邊照顧他。


    蔡思源驀地驚醒,反應過來,這已不是三年前他落魄的時候了,他現在是狀元,是潯陽城的城主。


    他的侍妾呢?


    他的婢女呢?


    他的仆人呢?


    蔡思源生氣地大喊:“來人!來人!”


    喊了好久,終於有個婢女捧著炭盆小步跑上來。


    聽著嗶嗶剝剝的炭火爆裂聲,蔡思源感覺似乎溫暖了一些。


    “水,給本官喝水!”蔡思源喉嚨幹涸,啞著嗓子叫道。


    喊了好一會兒,都沒有人上前。


    蔡思源怒極,從枕下摸出一塊玉珮,不由分說朝聲音方向砸了出去。


    那名婢女方慌慌張張上前來,抖著手扶起蔡思源,頭別向一邊,把手中的杯子送到蔡思源嘴裏,卻送錯了,幾次壓到蔡思源的鼻子上。


    蔡思源這才發現,婢女臉上蒙著一塊黑布,仿佛萬分嫌棄他的一般,雖然手扶著他,身子卻僵硬著,臉也是遠遠躲著他。


    蔡思源惱怒之極,一巴掌把那婢女打翻在地,連她手中的茶水也滾落在被子上。


    蔡思源指著她罵,“你是在嫌棄本官嗎?!”


    那婢女跪在地上,雙手撐地,瑟瑟發抖,“不是的,大人,是大夫說,時疫容易傳染,最好……最好不要離大人過近。”


    這話跟冰水似的澆了蔡思源一身。


    她不過是個婢女,吃他的,用他的,在他生病的時候,竟敢不伺候他!


    蔡思源生氣,掀開被子就從床上跳起來,一隻手去摸掛在床柱上的劍,沒想到眼睛一花,頭重腳輕,順著床柱倒了下去。


    蔡思源方知自己病得有多重。“去!去找夫人來!”蔡思源說,這種時候,還是要靠自己人。


    所謂夫妻本是同林鳥,婢女仆從,到底都是外人,豈能與他同心。


    婢女仍還跪著,隻是身子往後挪了一挪,頭抬起來,眼睛裏滿是不可思議,“大人,夫人不是……已經被活埋了嗎?”


    蔡思源好像頭頂炸了個雷一樣,霎時間,耳朵裏全是嗡嗡聲,也想起了所有事。“哼!”他冷笑一聲,指著婢女,“你死了,夫人都不會死!”


    不過,安馥珮自然也不可能在此時來照顧他了。


    蔡思源話頭一轉道:“叫惜兒來!”


    那婢女還是跪著沒動,聲音很輕,又不乏弱弱的嘲諷,“易姨娘說……她說她身子不爽。”


    “什麽?”蔡思源瞪大了眼,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惜兒她……她也染上時疫了?”


    那婢女抬頭,又低下,聲音很輕,“好像沒有……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好像沒有,那就是還沒有。


    蔡思源萬萬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候,易惜兒也會避著他,深恐他的時疫會傳染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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