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虛還沒說話,廣莫身旁的憫窮聞言嘲諷道:“你連禦劍飛行都不會,能打得了大妖老鬼?就知道吹。”


    “吹啊,把你們的洞簫擺出來,風口對著全都能響。”張乖涯滿不在乎。


    夜色突然一亮,憫窮張大嘴巴,嘲弄的話像被什麽堵了一般,卡在喉間。雲下真門宗各弟子都盯著同一處,目光發直。張乖涯順著轉身,見智二不知道什麽時候在地上堆了一個四寸高的鏤空泥兔子,掏出戚染妖丹置於其中,紅光流轉,如同上元節的花燈。


    “出啥風頭呢。”張乖涯用腳去蒿智二寬大的背,讓他收回去。


    “又不是什麽稀奇物,隻能拿來當玩具。”智二憨憨地說。聽在憫窮耳中多了幾分反諷揶揄之意,他翻了個白眼,麵露不屑,“千年妖丹,有歸氹真人的恕己劍,有什麽難的。”


    張乖涯也不是謙虛的人物,被師弟反複拿捏,也有一股火氣,“大家都知道,師父的劍尚未解封,我拿給你,你去斬妖試試。”


    憫窮見眾人望向自己,憋紅了臉,飛快地說:“給我作甚,這把劍本該是四師兄的!四師兄劍術最好,歸氹真人曾說過四師兄是唯一能繼承他劍道的人。”


    溫煦火光中,張乖涯眼前掠過神白山上諸多不愉快,師父在世時尚有理由說服自己,如今師父仙逝,很多事變得越來越無法容忍。


    “給你。”一道白光極速飛往曠穀,在如此短的距離,爆發出一朵剔透凜冽的白蓮——蓮鋒銳利,光輪倏轉,每一瓣都寒光凜冽,每一瓣都蘊藏殺機。


    曠穀正要訓誡師弟,長劍突如其來,他的佩劍有靈,被殺氣一激,“嗡”的脫手而出,由一柄長劍化成九支短刃,爭前恐後地刺向冰蓮瓣萼之中。曠穀轉過身時,“雲合”在他麵前五寸迎上“恕己”飛旋的劍鋒,一陣“叮”聲長響不絕,有幾瓣白盞從“雲合”織就的縫隙裏飄落。


    白光耀眼,刹那歸於沉靜。


    張乖涯尾隨“恕己”,拚盡全力一瞬彈出,所幸及時抓住劍柄末端,恕己劍堪堪停在曠穀表皮前,幾縷穿過防禦的劍氣在他麵頰上劃出一指細小的傷口,滲出兩三珠鮮血來。


    張乖涯瞬息收了劍抱在懷中,身體細微地發著顫,唇色蒼白異常。曠穀九柄短劍合在一處“當啷”一聲掉落在地,他也不管,依舊直盯著張乖涯,在眾人的包圍中不吭一聲。


    眾弟子都嚇出一身冷汗,見曠穀並無大礙,便將張乖涯圍住,七嘴八舌地指摘:“川溪,你怎可不顧同門之誼妄自出劍?如若你沒能在最後一刹製住恕己,日後怎麽去見歸氹真人宗門老祖。”


    “乖涯你怎得如此急躁,憫窮說得不對,你也不該……”


    “川溪,說你別跟妖物異類混在一起吧,敗壞心性馳蕩精神。”


    ……


    張乖涯緊抿著唇,不為自己做任何辯駁,方才他氣上頭來,隻是想把劍直接扔給四師兄罷了,他早就覺得自己配不上師父這把劍,根本沒想著要去滅曠穀威風,是出“恕己”自發襲擊,不是他。


    人多,聲音也很多,高高低低,混雜著糾斷著穿插著。聲音如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緊緊地抱著劍,隻覺得周圍場景變幻,那嘈雜的人聲在對他品頭論足,而他對著一個高大人影,砸了一地東西,大聲吼叫:“放棄我!快放棄我!我乃豫章王府世子,不用學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要你管,速送本世子回府!你就放棄我吧!放棄我啊!”


    ……


    篝火快要熄了,沒人添柴,一股風來,火星噗嚕嚕順著風線一蕩,撲到他鼻息前,他低眉垂睫,木然站在眾人中心,分不清寒暖之別。


    “你們這是作甚?”粗糲的聲線壓下所有嘈雜,張乖涯隻覺眼前一黑,智二龐大的軀體將他與同門阻隔開來,他聽智二繼續道:“精怪還未抓著,你們倒先互相指摘,虧得雲下真門宗代有仙師飛升,這一輩弟子竟都如此浮躁,當真一代不如一代。”


    一番話說得眾人羞愧難當,正當氣氛陷入尷尬境地,林中傳來一片喧鬧剝啄,再次飛快竄出一個嬌小身影,“曠穀廣莫介虛微希諸位師兄師姐,不好了,我們跟著奇涯師姐……乖……乖涯師兄。”


    張乖涯抱著劍毫無反應,隻顧盯著智二的後頸發愣。曠穀走過去按住她肩道:“澗曦別慌,奇涯怎麽了?”


    奇涯為愈積等人治傷,因為服飾統一顯眼,被天師道信徒告官,說有異教巫師傷人。他們本不欲解釋,想直接遁走,結果剛巧撞見從青城山來的範長生,將他們壓製住,脫不了身。範長生又勒令最幼的澗曦,將追逐妖物的曠穀等人請回去述清。


    眾人俱都沉默,廣莫訝然,“大成國四時八節天地太師範長生?”澗曦點頭,瞅見不遠處比人高的洞穴,有一碩大家豕,原是粉玉不知為何顯出原形,“師兄們抓住了,是一頭豬精?”


    曠穀讓她不用理會,決定帶廣莫幾人回去接出奇涯,再來此間會合,又留下幾人看著紅璽,咬緊了這妖怪。紅璽不慌不忙,反而起身去看粉玉狀況。


    臨走前曠穀再三叮囑各師弟:“重申下山時掌門真人立的規矩:不幹涉世事,不搶機奪寶,不內相傾軋,門下弟子需勤勉致知,相互扶持,同得道果。”說完合身行禮,眾弟子也循禮而作。見張乖涯尚在神遊,曠穀搖搖頭,一催飛劍去得遠了。


    一時雲下真門宗弟子所去半數,介虛執拗著定要留下,她瞄了眼智二,張乖涯身量本已不低,被他擋在身後隻能露出小半邊綃白的額角。介虛隻得轉個方向,這才瞧見那人神色暗沉木訥,似是心情鬱積,一時不知如何開解。


    智二拾起地上掉落的大氅走過去搭在張乖涯肩頭,見他仍是癡癡傻傻,同平日裏意氣風發的模樣區別甚大,便一巴掌磕在他腦袋上,“道士醒醒,該幹活了。”


    張乖涯生澀地轉動眼眸,黑壓壓的睫羽微微顫動,帶著點無辜可憐,智二看得一愣,被張乖涯一腳踢飛,“膽兒肥啊,還敢打老子。你看老子像隨便幹活的嗎?最後絕望的困境才是老子出場壓軸的時候。”


    介虛無可奈何,轉了一圈指著布包問微希是何物,微希甚覺頭疼,曠穀沒帶走他還得抱著,這不死不生、不人不怪的可憐物,實在是此事最惱人之處。


    張乖涯正對智二進行單方麵的毆打,忽然聽到紅璽尖銳的叫聲,紅璽平時話少矜持,難得有高聲之時,這一叫,叫得眾人牙酸眼脹都向她所指之處望去。


    龐大的家豕約有九百多斤,寬臉大耳不住地抽動呼救,它的四肢陷進地裏卻好似陷入沼澤,無法移動分毫,隻有身軀朝著眾人用力撲騰。它急速地抖動軀體,終於在眾人圍過去前掙脫出來——巨大的豬頭連帶著一大塊平整抖動的皮肉飛了出來,依稀還能見到它卷蔓般的尾巴。


    張乖涯閃步堵住嚇得祭出遁器的紅璽,扣著她手腕走到粉玉的半截豬身前,粉玉拱嘴放大,圓圓的眼珠裏隻有恐懼,它不能言語。肉塊顫抖一陣後,擠出大灘濃稠的血漿,粉玉便不再動彈了,濃烈的血腥味兒隨之鋪散開來。


    真門宗弟子招出長劍全指向紅璽,紅璽驚恐得直甩頭,可男童與粉玉都是跟她觸後開始消失,粉玉方才不是不能動彈,而是根本沒有可供動彈的軀體,她的身體隻剩一層皮,裏麵的骨肉早被什麽東西融成血漿。


    張乖涯攥著紅璽,請開一條道在莫如意守著的火塘裏抽了一根手臂粗的柴火,“你們來,看看這個。”眾人隨他靠近洞口,遠遠圍了一個半圓,在火光照耀下,有一片土壤顏色異於旁側,帶了三分黃五分赭,正小幅度的膨脹蠕動著。


    “這是什麽東西。”有人忍著惡心問道,沒有人回答。微希將劍刺入其中,其他人也紛紛刺進去翻攪。


    劍尖兒伸進去非常輕淺很快觸地,這塊土應當分量不大。可眾人都感覺似乎有好幾寸深,並隱約看到肉色的薄膜下,一個麵目猙獰的豬頭正在撕咬一具無頭豕身,攻伐慘重皮開肉綻,皆有莫名惡寒。


    張乖涯問紅璽,“妖魔鬼怪,這連怪都不是,它到底是什麽?”他語氣依舊疏澹,並無指責,但紅璽抖成篩糠,直說不是她幹的,她什麽都不知道。


    “妖魔鬼怪之外,還有煞與化,這東西也許算得上煞類。”張乖涯聞言,目光越過一圈人的頭頂,看見智二站在人圈外,正仗著身高查看著這處,便問:“化好說,煞怎麽講?你怕個鬼!不能走近點嗎,你這種大塊頭就應該站在前麵當肉盾,躲在後方裝什麽大妹子。”


    智二也隻是意思意思地朝張乖涯挪近了一點,實則離得異土更遠,“這東西看起來不好消化正道道爺,嚼起凡人小妖怪嘎嘣一聲都不需要。”紅璽聞言,抖得更凶,要離那土遠一點。張乖涯恨了智二兩眼,沒好氣地道:“說正事!”


    妖魔鬼怪,妖為萬物修為人形,鬼為死後魂魄凝聚,魔為各階苦難之祇,怪為有靈智的異象,化是天地自行衍生之靈。尋常人也容易分清,智二不多言,專挑“煞”解釋:“煞乃凶神,須得天時地利,還必定有人為因由,人的精血魂魄。小煞、煞時、煞地常有之,但生成一個凶惡煞物卻十分難,故名凶神。旁的我也不清楚,瞧著妖魔鬼怪都不是,便可能是煞吧。”


    張乖涯皺著眉,拿拇指撥弄自己柔軟瑩白的耳垂,三兩下那團軟肉便透出紅來,“好吧,當它是個煞。還有個問題,它被亂劍刺死了沒?”


    雲下真門宗弟子的飛劍皆是師長親自濯洗督鍛,對付普通妖物,一劍一個全沒問題。這異土在長劍翻攪之餘並無作怪,也無受創跡象,此刻動也不動的匍匐著,安靜得令人心悸。


    “可試它一試。”智二答的心不在焉,瞧著張乖涯的小動作,喉結不自覺的上下滑動。


    “好說。”張乖涯從火塘邊抱來黑狗,撫摸著它尚且嶙峋的骨架,柔聲道:“大牛,事兒紮手,借你神奇狗血一用。”當下一指劃開大牛前足,衝赭黃異土滋尿一般,“古方秘製破煞黑狗血!”眾目睽睽,大牛腳上裂口一扯,泉水般噴薄而出,淅瀝瀝地澆灌了老大一片泥。所有泥土皆是接了一泡狗血慢慢浸下,異土也沒有任何抗拒或痛苦的反應。大牛隻是半睜眼,扭頭看了看張乖涯,頭一歪,睡得挺熟。


    眾人一時無語,見這黑狗依舊脹圓了肚子,從此知道大牛一不怕痛,二來,以後每天都有狗血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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