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座城市的溫度降得很快。


    醫院大廳的電視機播放著天氣預報。


    “本區域將麵臨罕有的急劇降溫,請市民們注意日常保暖和出行安全……”


    顧風手裏拎著買來的早飯,整張臉被風吹得通紅,甚至能看到圍巾裏冒出的寒氣。


    今天是鄭夏住院的最後一天。


    等到下午辦完出院手續,就能離開這個讓人感到不安的地方了。


    顧風撐起從前台借來的小桌子,把折疊起來的四條桌腿立在裹得像麵包似的被子上,手忙腳亂地擺好包子和豆漿。


    看著如此殷勤又有點好笑的顧風。


    鄭夏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眼角微彎,可能是因為住院太久,甚至有一點淺淺的細紋。


    住院的這段時間,顧風總是守在鄭夏身邊,鄭凡偶爾會來問候幾句,但是因為學校那邊的工作太忙,無法一直待在醫院。


    孟藝他們出於某些原因,也盡量減少打擾兩位的獨處。


    “怎麽了?”顧風扭過頭問,幾滴汗珠還掛在額頭。


    陽光落在顧風的側臉上,溫熱的光更加清晰了鄭夏眼裏的星星。


    “沒事,就是突然覺得你很帥。”鄭夏的睫毛輕輕煽動。


    顧風忽然有點難堪地用袖子擦了擦臉,艱難地回到那個矮小的藍色板凳上。


    “你別誇我,”顧風避開鄭夏的視線,“快吃飯。”


    雖然那天鄭夏把秘密揭開,但兩個人的關係還處於一個十分模糊的階段。


    在心情平複之後,顧風還是很在意李騫說的那些話。


    “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吧?”鄭夏輕輕抿了一口豆漿,接著因為滾燙的溫度皺著眉頭吐了吐舌頭。


    顧風點了點頭,眼神飄到病床上的鄭夏。


    因為住院的時間很短,這期間也沒有醫生護士的來回盤問,所以鄭夏的病服還是單薄的淺藍色襯衫。


    顧風猶豫了一下,接著把自己身上的加絨外套脫了下來,輕輕搭在鄭夏的肩膀上。


    “你先穿,我剛從外麵回來,熱得很。”顧風用不可反駁的語氣,像是命令一樣。


    鄭夏拉了拉衣領,臉上泛出淺薄的紅暈。


    “我覺得這種天氣,也快下雪了吧?”鄭夏軟軟地說,眼睛裏透露出期待的神色。


    “怎麽可能啊,傻瓜,”顧風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劃拉了一下,“雖然溫度很低,但下雪還得等上一個多月吧?”


    鄭夏不自覺地蜷縮在一團,肩膀和脊背傳來顧風殘留的溫度。


    “傻瓜”這個詞語太過曖昧,就像是街頭的胡子大爺手裏攪拌的糖漿,在一股甜蜜的霧氣中慢慢畫出形狀。


    此後是一段長久的沉默,房間裏隻有鄭夏小心地用筷子撥開塑料袋的聲音。


    顧風的手機屏幕裏,不同的應用軟件來回切換,關了又開,開了又關。


    跟自己的心緒一樣,在迸發和沉默之間來回切換。


    在顧風的理念中,如果非要把一切都詢問清楚。


    那麽自己這段妄想的感情就會瞬間支離破碎。


    似乎這是一種自古而來的規矩,鮮花配綠草,天空配大地。


    人們隻有把認知中的同一類事物放在同一個畫框中,才會是所謂的“合適”


    如果自己真的跟鄭夏在一起,肯定也會對鄭夏造成不少困擾吧。


    畢竟誰也不想讓這麽一個光鮮亮麗的鮮花插在一坨爛泥上。


    病房裏的陽光像時鍾裏的指針一樣,從床頭走到床尾,最後軟弱無力地停在顧風的頭發上。


    顧風起身去辦出院手續。


    離開之前,顧風回頭望向躺在病床上睡覺的鄭夏。


    她安靜的樣子就像是電影裏最後一幕的晚霞,讓人感到溫柔,安心和不舍。


    顧風簽好字,手裏拎著開好的藥。


    隻要按照說明書上麵吃就行,醫生這樣說。


    回到病房裏。


    顧風輕輕戳了戳鄭夏的肩膀,想叫醒又不敢驚擾她:“鄭夏,醒醒,該走了。”


    沒有動靜。


    是不是沒有感覺到?


    顧風稍微加了點力度。


    忽然覺得,鄭夏的肩膀是如此柔軟,手指像是觸摸著一個軟乎乎的抱枕。


    顧風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鄭夏?醒醒。”


    正在顧風還滿臉為難的時候。


    鄭夏的嘴角似乎有一點顫抖。


    顧風瞬間拉下來臉:“其實你早就醒了對吧?”


    “哈哈哈哈……”


    鄭夏終於忍不住,一雙雪白的手捂住臉,惡作劇得逞一樣哈哈大笑。


    顧風沒好氣地輕輕戳了一下她的腦袋:“傻瓜。”


    二


    電競館裏。


    秋姐穿著一件黑色長襖,脖子四周圍繞著紫色的絨毛


    她翹著二郎腿,一雙精致的長腿穿著黑絲襪,尾部套著黑色長靴,嘴裏叼著跟往常一樣的棒棒糖,霸氣地坐在前台,手裏翻閱著時裝雜誌。


    如果把糖換成香煙,秋姐就是一整個黑社會大姐大的經典形象。


    電競館也跟往常一樣坐滿了人,但因為不和諧的天氣,很少有人進進出出。


    忽然,一陣涼風從門口吹過來,秋姐長襖的絨毛隨風浮動。


    “一個小時十塊,早市十五,夜市的話……晚會兒看我心情。”秋姐沒有抬頭,隨手翻了一頁雜誌。


    “不好意思,小姐,”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低沉又沙啞,“我是來找人的。”


    “嗯?”秋姐抬眉瞅了他一眼。


    那個男人穿著褐色的大衣,戴著一副墨鏡,身高不高。


    看秋姐願意繼續對話,他隨即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


    秋姐接過,把雜誌放在大腿上。


    名片上寫著:rdg俱樂部,經理,冰露。


    秋姐嘴邊的棒棒糖上下跳動了一下,心裏莫名不安起來。


    “你找誰?”


    “找顧風。”


    三


    顧風和鄭夏打了一輛出租車,離開了醫院。


    鄭夏以為顧風會直接和自己一起回訓練室,沒想到卻回到了學校。


    顧風一路上一言不發,鄭夏也隻是在他身後乖乖跟著。


    今天的風也很大,鄭夏把圍巾往上拉了拉,盡量能覆蓋住兩邊的側臉。


    “我說……”鄭夏跟不上顧風的腳步,隻能自己盡力往前湊,“顧風……”


    走到鄭夏宿舍樓下。


    顧風終於停下,鄭夏緊跟其後。


    “顧風……”鄭夏走累了,語氣很輕。


    顧風的雙手緊握,手裏的塑料袋發出沙沙的聲音。


    “鄭夏。”顧風緩緩回頭,眼神像是在告別。


    顧風拉近與鄭夏的距離,把手裏的袋子遞給鄭夏,接著用手撐開袋子口,聲音顫抖地囑咐道:“這個一次吃一粒,一天三次,這個每天在睡前吃兩粒……還有這個……”


    顧風盡力控製住情緒,但每說一個字,就是在一遍又一遍地擊打著自己的心理防線。


    鄭夏本來還很乖地順著顧風的手指看,但察覺到顧風不對勁的語氣之後,她瞬間一臉驚愕地看向低著頭的顧風。


    “你……”鄭夏往後退了一小步,“你什麽意思?”


    “我隻是……”顧風垂著頭,狡辯似的,“我隻是想讓你安心養病……戰隊那邊的事……就全交給我吧。”


    鄭夏低著頭,沒有回話。


    顧風以為鄭夏會像以前一樣,帶著甜甜的笑容,撲閃著眼睛,乖巧地說:“好。”


    鄭夏的長發被秋風吹得淩亂,黑色的圍巾頑強地抱住她的發絲,女孩的眼眶漸漸泛紅,精細的身體氣憤地發抖。


    “顧風!”鄭夏憤怒地喊出顧風的名字。


    顧風當場被嚇了一跳。


    自己從來沒有聽見鄭夏有過這樣的聲音。


    她通常都是用那種極其輕柔的聲調,輕輕說出自己的名字,每一次,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溫度。


    顧風愣在原地,他已經看不清鄭夏的表情了,甚至看不到鄭夏的輪廓。


    最後的場麵。


    鄭夏把手裏的袋子狠狠地甩到顧風的懷裏,淚流滿麵,從顧風的身邊跑過去,消失在宿舍樓的大廳。


    顧風什麽都沒看清楚,眼淚早已覆蓋視野,隻能聽到秋風吹過耳邊的聲音,帶著鄭夏一句“你太讓我失望了,顧風。”


    那句話直衝心髒,淚水從臉頰兩側滑落。


    大家都說人是最複雜的動物,因為人類擁有自然界中獨特的情感,愛恨情仇,喜怒哀樂。


    每個人都活在不同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城堡是自己希望的形狀,壁畫是自己喜歡的畫麵,小說是自己期待的劇情。


    然而當兩個不同的世界相遇,故事的走向總是讓各自覺得事與願違。


    正如站在人行道流淚的顧風,和躲在宿舍裏流淚的鄭夏。


    每個人都握著自己的劇本,希望故事的另一個主角都如自己所想。


    三


    太陽西落。


    顧風神不廝守地走進電競館。


    秋姐望見一臉頹廢的顧風,急忙趕上去。


    “小顧,你怎麽了?”


    顧風死氣沉沉地扭過頭:“沒事……我沒事……”


    說完就機械地向訓練室走去。


    秋姐手裏還攥著那個人交給自己的名片,擔憂地望著顧風的背影。


    “教練!你回來了?”孟藝看到顧風推開門,第一時間喊道,轉而又疑惑地問,“鄭夏學姐呢?”


    顧風坐回熟悉的位置,沉沉地躺在椅子上:“她以後不會來了。”


    “為什麽?”訓練室裏的眾人齊聲問。


    孟藝離開座位,走到顧風身邊:“你倆是不是吵架了?不應該啊。”


    顧風沒有回答,隨手抽出一本雜誌,蓋在自己臉上,像臨終一樣。


    孟藝似乎察覺到了什麽。


    “不會是,”孟藝猶豫了一下,“不會是你叫鄭夏學姐不要來的吧?”


    顧風沉默。


    孟藝恍然大悟。


    在安靜的訓練室,突然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孟藝一把搶過雜誌,狠狠地摔在牆上。


    “你幹什麽?”顧風不耐煩地問,語氣帶有一絲憤怒。


    “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我不懂什麽?!”顧風猛然站起身,怒氣衝衝地盯著孟藝。


    “她因為照顧你們得了重病,在這麽冷的天要住院,”顧風盡力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因為這一點瑣事,落下了一輩子的病根,我讓她退出,我有什麽錯?!”


    孟藝被顧風嚇得後退幾步。


    其他人也被如此憤怒的顧風嚇傻了。


    “但……”孟藝垂著眼,小聲地說,“鄭夏學姐明明很喜歡這裏。”


    “喜歡這裏有什麽用啊?”顧風不甘示弱,“這裏能給她帶來什麽價值啊?”


    孟藝緩緩抬頭,看著顧風鋒利的眼神,眼眶漸漸濕潤:“但是……”


    “但是什麽啊?!”


    “但是鄭夏學姐真的很喜歡你啊!”孟藝用盡全身力氣,鼓足勇氣噴發出這句話。


    “你說什麽……”顧風被孟藝的這句話震住了。


    “我知道這樣不好,把別人的秘密說出來,”孟藝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但你的做法,鄭夏學姐肯定很失望……”


    “失望……”顧風嘴裏重複了這個詞。


    因為在鄭夏離開之前,鄭夏也說過這個詞。


    她說這個詞的時候,好像是失望,又好像是悲傷。


    顧風呆愣在原地。


    傑城趕忙湊上去,把她盡量貼在自己的懷裏,用紙巾擦著她眼角的淚。


    “我……”顧風啞口無言。


    “去把鄭夏學姐追回來吧,”傑城安撫著懷裏的孟藝,沒有看向顧風,“別再讓在乎你的人傷心了。”


    顧風努力掩埋的軟弱被一語戳破。


    那份內心的不安,自責,擔憂和猶豫,早在與鄭夏結識的那天悄悄埋下種子。


    恍惚之間。


    顧風瘋一般地衝了出去。


    深秋的街道,行人和落葉一樣零零散散,路燈發出微弱的燈,昏黃的色澤蓋住落寞的長椅。


    如果這世上沒有憂愁,那長椅一定會很寂寞吧?


    就如同離群的麻雀,再無人陪伴這一路的冒險。


    顧風一路狂奔著,也不知道要跑到哪,要跑多長時間。


    肌肉的疲累就像是懲罰自己一般,無法原諒自己的天真。


    顧風眼前一片模糊。


    受冷氣化成的薄霧,眼淚在溫熱的臉頰蒸發。


    耳邊隻能聽見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氣聲。


    “對不起……”顧風嘴裏擠出這句話。


    忽然,趴著淚痕的側臉感受了一小片涼意。


    下雪了?


    顧風逐漸放慢腳步,淺白色的氣體從嘴邊團團冒出。


    抬頭看。


    天空帶著一層藍色的保護罩,深秋的城市,不斷地有白色的雪點從高處落下。


    雪花落在地麵上瞬間消失。


    顧風呆在原地。


    下雪了。


    “我覺得這種天氣,也快下雪了吧?”


    “怎麽可能啊,傻瓜,”


    身體的疼痛帶著悲傷的情緒一擁而上。


    顧風痛苦地坐在地上,埋頭哭泣。


    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眼角,粘住淚水。


    不知道過了多久。


    雪依舊沒有停,路麵開始慢慢泛出白色。


    顧風拖著疲憊的雙腿,走在人行道上,黃色盲道若隱若現。


    路上開始有賞雪的人群,嬉笑聲吵鬧聲環繞著顧風的周圍。


    “顧風?”


    顧風瞳孔一震,緩緩抬頭。


    鄭夏穿著奶白色的長襖,站在雪地裏,無限溫柔。


    顧風已經累地說不出話來了,雙腿也早已無力。


    他艱難地緩步走向鄭夏。


    突然。


    顧風眼前一黑,雙腿失去知覺。


    “顧風!”


    鄭夏驚叫一聲。


    ……


    “如果下雪了,我們一起看雪好不好?”


    這才是當時鄭夏想說的第二句話


    ……


    “鄭夏……”顧風感覺自己陷入了一股溫泉,包裹住自己冰冷的靈魂,沁人心脾。


    顧風的視野逐漸清晰,虛弱地抬頭,看到鄭夏幹淨而精致的臉,還有她擔心的表情。


    在剛剛的一瞬間,鄭夏狠狠地跪在地上,忍著劇痛,也要伸手去接倒下的顧風。


    顧風眼淚噴湧而出,把頭自責地埋在鄭夏懷裏,手緊緊拉住鄭夏的衣袖。


    “對不起……”顧風又說出這句道歉。


    鄭夏眼眶濕潤,輕輕撫摸顧風的頭發,像那天在病房裏一樣。


    “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鄭夏的眼淚落在顧風濕亂的頭發上。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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