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叔攜了周奇輕飄飄當空向城中王府方向而去。


    瀾水悠悠,大雨下了一夜,卻不見長,上下隻見眾多修行之人,飛騰往來。


    周奇打眼看著那半空中來來往往的修士,有禦劍屏風的劍俠,仙姿出塵的綽約仙子,也有寶相莊嚴的僧侶,更多的還是那奇裝異服,架著黑煙異獸的旁門修士。


    周奇沒來由想起周禮像個憨子一樣蹲在院子裏呆呆看著螞蟻來往忙碌的景象,忍不住失笑出聲。


    周邊修士聽到笑聲,各色目光就投向周奇這邊,可看到那王府中的恐怖老頭後,又忙不迭把目光挪開,隻作不聞。


    龔叔溫和對周奇道:“往年秋瀾祭,這雲來可沒那麽多宵小露頭,畢竟那名門大派的正道人士一多,免不得是要殺上幾個魔頭邪道壯壯自家聲勢的。”


    眼看周奇疑惑,又道:“今年嶺南那邊出了件大事,所謂的仙道高修,佛門大德,盡都往那邊去了,至於什麽事,公子返家後自知。”


    周奇不再說話,龔叔加快了速度,二人直接來到王府前。


    老頭整了整衣衫,畢恭畢敬對周奇一禮:“王爺正在書房等候,還請二公子速去。”


    門房早已勤快把那鑲著九行七列鋥黃銅釘的朱紅大門打開,周奇滿臉無奈,帶著疑惑和期待快步朝後院書房走去。


    周奇急步行了足足一刻鍾,才沿著百轉千回的行廊到得周振流書房前,也不敲門,一把推開房門就走了進去。


    房中周振流一襲白袍,正負手對著牆上李婉芸畫像發呆,畫中人一身白衣,一雙纖細巧手,白如玉筍,嫩似蔥根。


    一手提了個酒壺,一手撐著一把青傘,站在桂樹下,明眸皓齒,巧笑嫣然。


    周奇也不管他,大馬金刀往書桌後金絲楠木所製的寬敞太師椅上一靠,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品味。


    過得良久,周振流才似回過神來,轉身看了眼周奇,又慢條斯理把房門關上,站在書桌前,靜靜看著周奇。


    周奇雖習慣了自家老爹的僵屍臉,可被這麽盯了半天,隻覺得渾身不自在。立刻規規矩矩站起身來,把靠歪的椅子放得板板正正,躬身一鞠,道:“孩兒給父親大人請安。”


    半晌還是沒動靜,周奇微微抬頭,悄摸瞟了一眼,隻見周振流仍舊負手立在原地盯著自己。


    索性自己直起身來,委屈道:“你總不至於揍我吧?雖說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可我都這般大了……”


    周振流這才移開視線,緩步走向太師椅。


    隨著周振流腳步,周奇一步一挪,跟周振流保持距離。


    直到周振流在椅子上坐下,周奇已站在周振流適才所立書桌前的位置。


    周振流也不管他,端起周奇喝剩的半杯茶看了一眼,隨手潑到窗外山茶花盆裏。


    這才平淡道:“那幾個京中紈絝,適才已經出城,幾個時辰後,遭遇土匪截殺,一行人死在荒山。”


    周奇隻是低頭道:“孩兒知錯了。”


    周振流自顧自又道:“十四年前,你母親剛剛產下你們兄弟兩,便隨著我到了這南疆。當時的南疆,尚是民生凋敝之地,百姓饑不果腹,衣難覆體,妖魔嘯聚山林,竊據神位,巫漢神婆,迷信妖鬼,恫嚇百姓。”


    “百姓身體有疾,不問醫師而問神婆,凡有天災,則獻祭童男童女,以求安平,生靈塗炭如斯,你母親心痛不已。”


    周奇默默無言,這些往事,他自然早已知曉,此時又聽一遍,心中仍舊五味雜陳。


    “此時朝中有小人進讒言,皇帝下旨命我舉家遷回京州。我上書稟明南疆之事,姒家小兒雖昏庸蒙昧,心中卻還有幾分正氣,問罪朝野。”


    周振流平淡開口,將往事緩緩道來:“說來好笑,那滿朝文武,無一忠良,盡都回稟皇帝,說是天下清平,又誣告我妖言禍亂朝野,意在抗旨拒不回京。於是小皇帝遣了一名狗官攜旨來南疆調查。”


    “當時南疆上下官員多與妖鬼巫婆沆瀣一氣,這狗官來了南疆後,地方官員殷勤招待,就真以為南疆果真一片太平,欲上書回稟,是夜,你母親親自潛入這狗官住所,將之擄來。”


    “狗官見我,自是驚懼。我將他帶在身旁數日,同行於南疆民間,使見南疆百姓民生。這狗官乃寒門中舉出身,還算有幾分良心,洗心革麵後,涕泗橫流,直言昏聵數十載,隻抬首見廟堂高遠,苦心鑽營,而今低頭始見人間煉獄,不願枉活。”


    “於是毅然回京,將南疆見聞血書於白綾,盡言南疆巫蠱之禍,民生艱難,控訴滿朝奸佞,勸諫小皇帝勵精圖治,與民更始。書罷,白綾已用三丈,血書已過萬言,狗官失血過多昏厥,險死還生,當夜消失於朝野。”


    周奇越聽越不對勁,眼看向周振流,隻見其仍舊麵無表情,卻隱隱在那“狗官”而字上稍做停頓,眼裏閃過一絲異樣光芒。


    直到聽到最後那樁天下皆知的血諫綾書公案,才恍然大悟:這“狗官”不就是自己的恩師,離了朝才被姒家皇帝追封為太子少師的大儒張子卿嗎?


    當下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在心中把自己的老爹好一頓臭罵,你們兩個老不羞鬧別扭,你要罵就罵,牽上我幹嘛?


    正當周奇暗自慶幸自己沒插話時,城北一間私塾之中,張子卿正撫須授課,不經意間拽掉自己好幾根胡須。


    ……


    眼見得周奇一副慫樣,周振流也不去管他,又自顧自道:“數月前,嶺南北海之濱,出現一塊石碑,挪之不動,傷之不得,嶺南靖妖司來報,說嶺南妖鬼邪道激增,三教修士成群湧入,短短半月不到,嶺南百姓遭逢大難,死傷巨萬,周邊各州、府、縣流民劇增。”


    周奇肅容而立,站的筆直,周振流不待他開口,又道:“眼下嶺南司天監和靖妖司已經穩住局麵,但那三教中人還在北海圖謀仙緣,若大戰又起,生靈塗炭。


    “嶺南歸屬南疆,便算我安南王府轄地,嶺南百姓便算我的子民,你既是我兒,又已長大成人,便代我去一趟嶺南,平定此事吧。”


    說罷,不待周奇作答,丟出一塊青玉令牌,周奇忙接住。


    細細看去,隻見一麵雕了一副栩栩如生的麒麟戲日圖,一麵龍飛鳳舞雕了安南二字。


    “這是我的令牌,你到得嶺南,嶺南布政、按察、靖妖三司自會暗中全力配合於你,不必多言,且自去。”聲音剛落,周奇已被丟出門外。


    周奇爬起身,摸摸鼻子,朝著書房誠心一禮,拍拍屁股便朝府外行去。


    書房內,周振流靜靜看著牆上畫像,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


    周奇在王府門口碰到特地等在那裏的龔叔,老頭要出城辦事,擔心不能同周奇道別,一陣絮叨囑咐,恨不得連路上要帶幾條褻褲都交代清楚。


    待到周奇離開王府,已近午時。


    周奇做出一副頭疼模樣,心下卻流過一陣溫暖,沐浴著正午陽光,緩緩向城中蒙學私塾行去。


    這私塾是周奇恩師張子卿所辦,由城中富商墊資,在城北僻靜處建得一座方方正正的白牆青瓦小院,背倚池塘,楊柳鶯鶯。


    其中正堂布置了二三十副桌椅,便是課堂,左右兩側偏房,便是張先生的廚房書房,待客寢臥之所。


    其中蒙童,多半是家中貧困,父母無力供其修學,便備下些五穀青菜,農物雜貨,送至張先生處請其為自家孩子啟蒙;也有那殷實之家,背後聽說張先生治學頗佳,便奉了銀錢,也將孩子送入其中。


    張先生來者不拒。


    周奇到時,私塾裏的蒙童都已回家吃飯,隻有兩個小豆丁捧著手心,肉嘟嘟的小臉上掛著兩串豆大淚珠,想哭卻不敢做聲,委屈巴巴的往外走。


    冷不丁見到周奇,忙偷偷用袖子捺去眼淚鼻涕,齊齊哽咽著板板正正施了一禮:“周奇哥哥好!”


    周奇掏出塊手絹,蹲下身子把兩個小豆丁的花貓臉擦幹淨,笑道:“你們兩個小淘氣又闖了什麽禍惹先生生氣啦?”


    兩個小豆丁可不敢在門口告自家先生黑狀,上次私塾中最頑皮的兩個小夥伴翹課,編了童謠在街上笑話王寡婦家的阿花,先生還在課堂上就聽到了。


    當時就到街上把二人抓回來,罰抄《弟子規》,聽說熬了好幾夜都沒抄完。


    最後兩個人被爹娘揍得一瘸一拐,去給阿花娘倆道了歉,先生才讓兩人繼續修學。


    是以隻能委委屈屈道:“是我們不好,捉了螞蚱在課上玩耍。”


    另一個趕緊跟上:“先生教訓的極是,我們已知道錯了。”


    周奇笑著揉了揉兩張肉嘟嘟的小臉:“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又往兩個小豆丁一人手裏塞了兩個銅板,道:“既然知錯了,哥哥獎勵你們一人一串糖葫蘆吃。”


    兩個小豆丁當即眉開眼笑,又板板正正施了一禮,才蹦跳著往街上跑去。


    周奇笑眯眯的看著兩個小豆丁跑到街角,才緩緩走進院中。


    小院裏,一道不過三尺寬的細碎鵝卵石撲成的小路直直鋪到各屋門口,其餘皆是黃土,靠近廚房一側,用竹籬圍起一圈,內裏種了兩排苦菜。


    客廳和書房外,各自種了些常見的花草,雖已入秋,仍舊長得繁茂。


    一間不大的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條,給人一種和諧之感。


    透過撐起的窗戶,周奇看到張子卿正擼起袖子在廚房裏擇著青菜,案板上放了一塊豆腐,吊鍋在灶上煮著滿滿一鍋米飯。


    周奇在院中施了一禮道:“周奇拜見先生。”


    也不等回答,便徑直起身走到張子卿旁身旁,和他一同擇菜。


    待得擇完菜,張子卿才笑著指了指灶上銅鍋裏滿滿一鍋米飯,道:“知道你要來,就多煮了些米。”


    周奇隻微微一笑,正欲開口,卻見張子卿端著洗完菜的水走到院中,細細為那兩排還未長成的苦菜澆水。


    周奇自然而然拿起菜刀,把豆腐打成方塊,架鍋起油。


    先將青菜大火爆出清香,再放了一瓢水,待得水開,才把豆腐塊放入,撒上一把細碎油渣。


    待張子卿端著空盆回來,一鍋青菜燉豆腐已咕嘟咕嘟冒出香味,湯色乳白,青翠翻滾,甚是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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