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又遇在山中的溪邊默默地坐著。


    他白衣勝雪,鬢發如霜。坐了似乎很久。


    正出神的時候,看到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石綠衣衫,騎著一匹白馬,從溪邊的橋上經過。


    那個少年也有意無意地回頭看了一眼白衣勝雪的又遇。


    又遇呆住了,他心裏突然波濤洶湧一般地難以抑製,難道今天應該是他和無言相見的日子。


    厄珠給他傳過簽簿,說某天的午時,他會見到無言。還說無言還是個十八九歲歲的少年。本來他們相見的時候,無言應該是盛年的樣子。


    因為還有數年的時間,無言是入了畜生道,所以再轉世為人的時候就晚了許多,隻有十八九歲的樣子。


    看來命定的事情,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錯過。


    無言雖然隻是少年模樣,可是他的輪廓,他的眉目,他的神態,他嘴角的一點淡淡的痣,還是那般模樣。


    又遇忍不住有慟哭的衝動。他等了那麽久,現在無言就在他眼前。


    可是眼前的這個人,他還是個少年,是那麽稚氣,又有些陌生。


    這個陌生的少年似乎也失了神。差點從馬上摔了下來。


    他從馬上翻身下來的動作,還是和無言一樣,瀟灑落拓。


    少年大步向又遇走來。依然是無言大步流星的模樣,目不轉睛,沒有一點遲疑。


    隻是此時的少年,眼含淚水,才走一步便淚落下來。滴滴答答的淚水打濕了衣襟。


    他似乎完全沒有察覺自己淚落如雨。


    他目不轉睛走到目不轉睛的又遇身邊,輕輕坐下。竟抬手拭去又遇滑落的淚滴,道:“為何我心裏覺得如此之痛,你是我什麽人?”


    動作完全不像是一個懵懂少年。


    又遇的眼淚簌簌落下,無言到底是記不清他了。但是他一定是殘存著對他的記憶,不然他不會落淚。


    又遇一把將無言抱住,將下巴放在他的肩上,壓抑的慟哭讓他差點喘不過氣來。


    這一刻他明白了,原來慟哭真的能有山崩地裂的感覺。


    無言沒有動,他隻是順從地任由又遇將頭放在他的肩上慟哭。自己不由自主地淚落如雨。背卻一直筆挺端正。


    “我叫南喬。”


    “你曾經是無言。”


    少年看著又遇,點點頭,“你是誰?”


    “我是又遇。”


    “你是我什麽人?”


    又遇沒有沒有搭話,眼淚又奔湧而出。


    這一次和無言重逢時候流下的眼淚是不是流盡了他這一世所有的淚?


    是不是流走了他這一世所有的傷悲?


    無言,這個此時叫南喬的少年,輕輕碰了碰又遇的白發,道:“我知道了。你怎麽弄成這樣?”


    話語裏有說不出的溫存和愛惜。眼睛裏有無限的柔情。


    他還是那樣聰明,還是那樣堅定,還是那樣溫和對他。甚至還是那樣不由分說,哪怕又遇已經鬢發如霜,他也待他如上一世那般體貼。


    “走吧,和我回去。”少年南喬輕輕扶起又遇。


    又遇這一刻知道自己遇到了無言。眼前少年所有的氣息和言行都是無言的樣子,一模一樣。就如無言的上一世一樣。


    那時候他第一次見到無言,草長鶯飛。無言一襲白衣,俊美動人,他第一次見到他,也是這樣:“走吧,跟我回去。”


    但是那時候他們是含笑的。


    他的頭發沒有白,他的笑臉還很純粹。那時候的他就跟他回去了,沒有生疏,也沒有問為什麽。想想都美好。


    如今不同了。


    他的鬢發如雪,無言已經再世為南喬。


    雖然還是少年,南喬的臂力驚人,能一手抱著又遇飛身上馬。


    兩人都沒有說話。似乎不需要說話。此時也是美好的。


    南喬帶著又遇,騎馬回到自己的府中。原來南府竟是京城的南平侯府。


    多謝厄珠,她給無言這一世找了個富貴人家。很快有仆人迎了出來,他們聽馬蹄聲就知道,是世子爺回來了。


    可是他們看到南喬世子將一個白衣白發的男子從馬上抱下來的時候,明顯吃了一驚。


    又遇也吃了一驚。此時的南侯府張燈結彩,紅綢纏繞在門柱和門楣上,一副即將辦喜事的樣子。


    南喬淡淡道:“三日後,我娶新婦。”


    又遇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臉色頓時慘白如紙。


    “我父親病重,皇上賜婚娶新婦,為的是給父親衝喜。”


    見又遇立在門外僵直不動,南喬一把扶住他,“來吧,沒事。娶婦隻為承皇恩,敬孝道,做一番道場罷了。”


    說話間從容淡定,似乎依然是個不諳婚嫁的少年,又像是久經沙場的將軍一般。


    又遇吸了口氣,閉了閉眼。恍惚間那時的無言就在身邊。此時他多麽希望無言的神識已經全部歸位,他已經成了更強的無言。


    可是似乎並沒有。


    稚氣卻堅定的南喬扶住又遇進了後院的時候,又遇明顯覺得正堂的方向有一團帶著尾巴的黑氣衝他搖曳。


    南喬一點都沒有覺察。又遇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


    這是半妖還是魔精在向他示威。


    又遇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他的血甚至都涼了幾分。


    若是南喬,也就是無言的神識還在的話,他此時肯定是一抬手就讓妖或魔灰飛煙滅。哪裏能容得下他們在自己的府中搖曳猖狂。


    可是此時的南喬,上世的無言,對眼前的異象竟渾然不覺。


    南喬將又遇扶到後院他自己的房間,對仆人道:“阿七,將被褥換了,換兩床新的來。”


    一個靈秀的少年男子低低地答應一聲道:“是,世子。”


    “照著這身白衫,給公子做兩身新衣服備著。”


    又遇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南喬是不了解自己的。白衣是無言喜歡的顏色,而他是喜歡石綠色的。


    可是南喬若真沒有記憶,怎麽那麽巧,竟穿著石綠色的衣衫?


    又遇本是高大而強健的人,雖有些清瘦,絕對不體弱。可是此時的少年南喬卻將他照顧的像個病人一般。


    又遇本能地直了直腰。南喬要比他矮了些。那時的無言可不是這樣,要比他高出半分了,也強健些。


    這是世子的房間。讓又遇頗是驚喜了一番。琉璃的屏風,琉璃的小窗,琉璃的杯盞,琉璃的燈具。頗有些輝煌。


    這是他喜歡的一切。


    上世的無言隻喜歡雕花的木頭。


    這一世的無言,怕是隻記得了他的喜好。這位世子南喬還有一個梳妝台,一套梳妝箱。


    原來世子爺這樣的富貴人家是這般講究。弄的又遇饒有興趣。


    而且這位世子爺還徑直將他帶到了梳妝台旁邊。讓他坐下,自己卻轉過屏風,一會手中多了一根長如手臂,顏色猩紅的絲帶。


    紮頭用的絲帶,猩紅色。又遇露出了苦笑。這猩紅的絲帶,給他配上,真是絕配。


    滿頭白發,一襲白衣,一條堪比腿長的猩紅色束發緞帶,真是像極了冬天蒼茫白雪中的一剪紅梅,嬌豔。


    此時他又能說什麽呢。


    果然,南喬拿著紅色絲帶,在他的頭發上比劃來比劃去。


    又遇不說話,也沒有動。不得不說,他此時對南喬的寵愛甚至超過了對當年的無言。


    畢竟三日以後,就是南喬大婚的日子,他這素衣縞素的樣子多少有些不妥。一根紅綢做發帶,也算是喜慶些。


    一想到南喬要大婚,又遇的心裏就抽筋一般疼。


    南喬剛剛將紅綢發帶綁上,外麵有仆人急匆匆的腳步聲,隔著屏風的聲音道:“世子,侯爺侯爺他……”


    “好,我馬上來。”南喬說著,伸手拉起又遇就走。


    又遇小聲道:“合適嗎?”他的意思是他一個外人,在老侯爺危險之時貿然前去不太合適。


    “我見到你時不由自主眼中落淚,你一定是我極重要的人。沒有什麽不合適的。”


    又遇便不再遲疑,腳下生風一般跟緊南喬。


    老侯爺果然危急。


    又遇一看,心下歎息,老侯爺的病已無回天之力。他的陽壽今晚怕就盡了。


    南喬鬆了拉著又遇的手,跪在侯爺的榻前,道:“父親,兒回來了,給您帶回來了棲仙穀的藥,馬上就煎好了。”


    又遇看得出來,南喬和老侯爺的感情深厚。


    老侯爺閉了閉眼睛,努力牽強地笑了笑,“我要隨你娘去了,留下吾兒孤單了。”


    眼睛裏盡是不舍。


    據說老侯爺老年得子,南喬生下來不久,母親因歲數大,精力耗盡,不久就過世了,是老侯爺將他拉扯長大。


    “父親會好起來的。”南喬眼圈紅了。


    “吾兒帶了友人回來了?”


    “是的父親,我終於有朋友了。”


    “吾兒年少孤高,終於願意交朋友了,為父離去也稍稍安心了。”說著老侯爺眼角滑下淚來。


    南喬一伸手拉到又遇的衣衫,將他拉至老侯爺的榻前,道:“他是又遇。我的好友。”


    又遇身體有些僵直,硬生生跪下,噗通一聲,聽著都疼。


    還不待說話,老侯爺牽強費力地微微笑了笑,“是個好孩子。”


    說著也許是因為激動,也許是因為氣息不支,突然大口喘氣。


    又遇慌忙暗中給他度了氣。


    若無其事地也牽動嘴角努力笑了一下。不合時宜地慌忙問候道:“侯爺吉祥。”


    老侯爺平息了些,努力微笑道:“我兒南喬生性單純,不愛結交。如今能有你這樣俊美朋友,是他的福氣。外人雖看我兒有些孤高,其實他極單純善良。小公子莫要誤會了他。”


    “不會。侯爺會沒事的。”又遇趕忙搭話。


    說了句違心的話,他慌張地趕忙又跪地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響頭。


    突然間又遇感覺袖中的離魂劍動了一下,又遇心中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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