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目視燕琅從容遠去, 禁軍卻無人近前阻攔, 心中已然怒到極致, 麵色更是呈現出一種晦暗的僵紅, 仿佛一張嘴, 便會吐出一口血來。


    董紹等人痛心傷懷,仍跪地不起, 儀國公等人則站在原地, 神情既愧且怒, 慕容晟與慕容安不著痕跡的看了對方一看, 都在彼此眼底發現了幾分凝重。


    而匆忙前來傳訊的侍從,便在這時候跌跌撞撞的跑進前殿。


    皇帝向來頑固,又非寬宏大度之人,這會兒臉僵的跟冷凍了半年的豬頭一樣, 不破口大罵,便是最後的修養在發揮作用了,哪裏指望他能主動開口,加以轉圜。


    而那群固執的清流禦史, 要是能立馬彈起來,說幾句場麵話將這一頁掀過去,那隻怕要等到太陽從西邊出來。


    糾儀禦史在朝中任職多年, 還是頭一次遇見這樣混亂的局麵,正無從下手之際,可巧見有侍從慌忙進殿傳訊,忙禍水東引, 斥責道:“大殿之上,陛下與朝臣正商討國事,哪個叫你闖進來的?簡直放肆!”


    這一聲來的正是時候,也將皇帝與眾臣從先前窘境中解脫出來,紛紛道:“是啊,這太極殿難道成了菜市場不成?什麽人都能隨便進來!”


    那侍從見朝臣們不約而同的調轉炮口朝向自己,臉上不禁閃過一抹畏懼,“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兩股戰戰,不敢作聲。


    皇帝心頭怒氣未消,見狀便遷怒道:“沒規矩的東西,何事如此慌張?!”


    “陛、陛下,”那侍從又怕又懼,眼眶裏湧出淚來,顫聲道:“半個時辰前,車騎將軍曹信麾下三千騎兵抵達金陵,現下正駐紮在城外……”


    此時並非戰時,金陵又不曾被敵軍圍困,曹信選在這時候派遣起兵進京,想也知來者不善,朝臣們聽得變了臉色,董紹與趙清安四目交匯,神情中也有些不安。


    “反了,反了!”皇帝聽罷,好容易恢複些許的麵色,重新轉為陰鬱,額頭青筋繃起,咆哮道:“曹信這是什麽意思,想造反嗎?!區區三千人,竟也敢在金陵城外耀武揚威!此賊不死,何以正綱紀?傳令金陵守衛,向城外騎兵喊話,若他們還當自己是大夏人,便斬曹信頭顱,入城領罰!如若不然……”


    伴隨著這盛怒喝罵,皇帝胸膛劇烈起伏,目光冷銳如冰:“封鎖城門,令金陵守衛於午後舉旗,盡數誅殺叛逆,以正國法!”


    “事出突然,請陛下暫熄雷霆之怒。”這緊要關頭,出聲勸慰的,反倒是儀國公。


    他徐徐道:“這其中或許有什麽誤會,實在不宜貿然決議。”


    皇帝怒道:“事到如今,還會有什麽誤會?!”


    儀國公忙向他行個禮,問那侍從道:“車騎將軍何在?”


    那侍從忙道:“車騎將軍仍在壽州,並不曾來,那三千騎兵的統率,乃是他麾下偏將龐章。”


    “怎麽不早說!”儀國公微鬆口氣,含著慍色道:“他們可曾遣人說過來意?”


    那侍從額頭冷汗涔涔,忙道:“龐將軍說,車騎將軍在壽州剿匪大勝,他們此來是為向陛下獻捷,還說……”


    皇帝厲聲道:“還說什麽?”


    那侍從幾乎要將頭縮進脖子裏邊,顫聲道:“還說此行雖也大勝,但尤且有三二匪徒流竄,不知蹤跡,聽聞鎮國公遺孀孤女近日要扶棺北上,願與之同行,以為護衛。”


    說著,又自袖中取出奏疏,恭謹道:“車騎將軍陳情奏疏在此,請陛下禦覽。”


    “好啊,真好!”皇帝冷笑連連,如何不知曹信之意。


    他派遣騎兵飛馬至此,卻隻有三千人,兵力並不足以攻陷金陵,不是起了異心,而是為了威脅震懾,又上表說的冠冕堂皇,歌功頌德,無非是勉強扯出一層遮羞布出來,歸根結底,不過是想將沈平佑的妻女帶走,送回河西。


    皇帝展開那封奏疏,走馬觀花的瀏覽一遍,便信手撕碎,狠狠丟到地上。


    儀國公是蘇皇後之父,也曾聽女兒提過皇帝因年歲漸長、體力漸弱而服食丹藥,以至情緒不穩,時有失控之事,此刻唯恐皇帝一時激憤,做出什麽事,來日追悔莫及,便趕忙道:“壽州剿匪大勝,自然是陛下嘉德庇佑的結果,合該相慶,隻是車騎將軍如此行事,卻也有不妥之處,至於此事如何處置,隻怕要好生思量……”


    董紹等人向來與儀國公不和,卻也不願在此時將事情鬧大,也紛紛道:“確實如此。”


    皇帝環視下首臣子們,目光冷凝如冰,半晌過去,他將視線收回,幾不可聞的發出一聲冷笑,拂袖而去。


    一側內侍忙揚聲唱喏:“退朝——”


    ……


    朝臣們都知道今日這朝議必然會是一片亂局,但能亂成這般情狀,卻是誰都預料不到的。


    侍中董紹與禦史大夫趙清安臉上皆帶著三分憂色,出殿之後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歎了口氣。


    “內憂外患啊,”趙清安搖頭道:“舉目四顧,竟不知出路何在。”


    “還是先顧眼前吧,”董紹道:“我與鎮國公相交幾十年,不能為他求得公道也就罷了,總不能連他的遺孀孤女都護不住。”


    趙清安笑的有些譏誚:“這種時候你越是勸,陛下便越惱火,越覺得朝臣們都違逆他的心意,也越是不肯放過沈家。董兄啊,還是靜觀其變為上。”


    董紹神情為之一凜,微露慍色:“難道連你也……”


    說到一半,他苦笑著搖頭,作揖致歉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是我急昏了頭。”


    “等著吧,”趙清安冷笑道:“有的是人想投機取巧,邀買人心,哪裏用得著我們出麵。”


    ……


    今日這場朝議著實鬧的過了,散朝之後,晉王心有憂慮,正待出宮回府,卻見外祖父儀國公站在不遠處,神色微急,似是有話叮囑。


    他心頭一動,轉身拐過長廊,尋個僻靜地方,略微等了會兒,果然見儀國公匆忙來了。


    晉王心知他必有要事,也不拖遝,開門見山道“今日之事,外祖父以為,我該怎麽做才好?是求父皇懲處曹信,還是……”


    “萬萬不可!”他話都沒有說完,便被儀國公打斷了:“曹信此人秉性奸詐,老謀深算,你隻看他此次派遣麾下副將前來,而不是親自出馬,便知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沈平佑父子戰死,柔然議和在即,邊軍本就心存不滿,這緊要關頭,決計不能橫生枝節!”


    儀國公斷然道:“曹信身在壽州,快馬到金陵,也不過一日,若真是舉兵鬧將起來,金陵危矣!更叫人憂心的是……”


    他麵上顯露出憂慮之色,壓低聲音,道:“一旦曹信舉兵,沈平佑戰死之後,未必不會露出馬腳,若有其餘人響應,那這天下就真的要亂了!咱們這位陛下,向來狠辣無情,耳根子又軟,焉知他不會將你拋出,平息眾怒?”


    晉王聽到此處,不禁心頭猛跳,冷汗涔涔:“請外祖父教我!”


    儀國公道:“殿下應該去為榮安郡主求情,勸阻陛下問罪沈家,至於曹信,罰酒三杯便是。”


    “可是,”晉王猶疑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沈平佑之死的真相若是暴露出來,沈家人必然恨我入骨,若是放她們離京,日後恐怕後患無窮。而曹信,也未必肯善罷甘休。”


    “後患無窮?”儀國公麵露譏誚,道:“沈平佑死了,沈家也就倒了,沈胤之雖還沒找到,但自昌源戰敗至今,都快一個月了,什麽消息都沒有,想必也已經魂歸九泉。沈家就此絕嗣,隻寡婦孤女兩個人,還翻得起什麽浪?與其趕盡殺絕,倒不如化敵為友。”


    晉王詫異道:“化敵為友?”


    “沈平佑父子既死,沈家的一切——無論是累世家財,亦或是軍中人望,便都著落到榮安郡主身上,”儀國公道:“殿下何妨向陛下求情,饒恕她今日失儀之罪,待熱孝一過,便求陛下賜婚,納為側妃?”


    晉王那日見沈靜秋姝色,便有幾分意動,隻是今日見她辭色甚鋒,卻有些遲疑:“若是她知道沈平佑之死的真相……”


    “那就不叫她知道!”儀國公道:“等她進了王府,該當如何,還不是殿下一句話的事?至於那曹信——”


    儀國公眼底譏諷之色愈深:“殿下隻看曹信此行僅派三千騎兵,又上表獻捷,便知若非勢不得已,他絕無謀逆之心。天子畢竟是天子,真鬧起來,他便是逆臣,人人得而誅之。曹信謹慎了大半輩子,不至如此莽撞,陛下稍退一步,他自然知情識趣,等接回沈家母女,便會上表請罪。”


    晉王細細思量一遍,心裏便有了底,不禁笑道:“外祖父方才還說曹信老謀深算,他那等人,連給您提鞋都不配。”


    儀國公聽得有些自得,撫了撫胡須,囑咐道:“沈家隻留了寡婦孤女兩個人,放過也沒什麽,一來可暫平邊軍之怒,安撫軍心,二來,也能堵住清流名宿們的嘴,一舉兩得。殿下稍後見了陛下,隻管從這兩方麵著手勸說,陛下必然會應允的。”


    晉王不勝歡欣:“多謝外祖父提點,我這便去。”


    ……


    直到走出宮門,燕琅心裏一直提著的那口氣,方才暫且鬆開。


    短短半個時辰的功夫,她罵的酣暢淋漓,盡吐怨氣,卻也是刀鋒起舞,死生一線,現下登上馬車,才覺自己後背衣衫已經有些濕了。


    “秀兒,”係統還沒從方才的觸動中走出,嗚嗚哭道:“我要給你生猴子!”


    燕琅原還有些肅然,聞言卻笑了。


    她輕輕道:“遠不到能放鬆的時候呢。”


    馬車行駛飛快,兩刻鍾過去,沈家的府門便映入眼簾。


    老管家親自守在門口,見人回來了,不禁老淚縱橫,忙迎上去,哽咽道:“是姑娘回來了嗎?”


    “是我。”燕琅一掀車簾,身手矯健的下了馬車,見老人家眼眶通紅,心下不禁一歎,柔聲安撫道:“我回來了。”


    老管家笑中帶淚,連連道:“上天庇佑啊!”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燕琅失笑道:“是咱們自己救了自己,關上天什麽事。”


    老管家也笑了,引著她進府,又低聲道:“金陵封城了,曹將軍的三千騎兵,已經到了城外。朝中投機者不在少數,權衡利弊之後,必然會為沈家求情,姑娘,這一關,咱們過了!”


    燕琅出宮時便與匆忙傳訊的侍從擦肩而過,那時心下便隱約有了猜測,現下得到驗證,自是喜不自勝:“我既平安出宮,沈家便安泰了一半,現下曹將軍遣人入京,沈家便可大安。悄悄將要緊東西收拾出來,等皇帝將父親棺槨送回,咱們即刻出發!”


    老管家親眼看著沈家陷入困局,也親眼看著她將沈家從那攤充斥著陰詭算計的爛泥解脫出來,旁人隻覺沈家運道上佳,柳暗花明,又怎知這一步步順遂走過,有多少的殫精竭慮,嘔心瀝血。


    “姑娘,您現在後悔,也還來得及,”老管家忽的有些心酸,哽咽道:“我送您和夫人回河西,隱姓埋名,也可一生安泰……”


    “沈伯,我知你是一片好意,隻是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講了。”


    燕琅回頭去看他,道:“父親含冤而死,哥哥屍骨無存——他們都是我的骨肉至親啊!即便我真的隱避遁世,逃開世人目光,可我的良心呢?也逃得開嗎?”


    “我要去北境,要去戰場,要去直麵父兄曾經麵對的敵人,我必須去!”


    她目光堅毅,鏗鏘有力道:“我要替父兄報仇,要替大夏雪恥,要還這天下一個清明坦蕩的朝局,要給百姓一個海晏河清的盛世!”


    老管家為之觸動,靜默良久,終於道:“若是失敗了呢?”


    “至少我曾經嚐試過,戰鬥過,死後不至於以發覆麵,無顏去見父兄。”


    “人總是會死的,我也不會例外,”燕琅說及此處,卻不露頹態,莞爾而笑,意氣風發:“我若死,那也是倒在戰場上,天地為墓,日月為碑,又有何懼!”


    作者有話要說:  準備換地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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