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慕容晟時, 這位曾經高高在上的楚王, 已經徹底換了一副模樣。


    昔日高昂著的頭顱低垂下去, 身上鎧甲遍染鮮血, 刀劍之痕隱約, 或許是因為近日辛勞憂慮,他麵頰凹陷下去, 唯有一雙眼睛, 閃著陰鷙的光。


    燕琅站在他麵前靜靜看了一會兒, 再回想起初見時桀驁張狂的那個他, 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慕容晟察覺到她的視線,抬頭去看,麵容驟然扭曲下去,聲音沙啞、滿是恨意的叫道:“沈胤之?沈胤之!”


    “自從遇見沈靜秋, 遇見你們沈家人,好像所有事都變得不對勁了,”慕容晟狀若癲狂,瘋魔似的笑道:“現在的大夏皇朝, 將來怕也要終結在你手裏吧?好,真是太好了!”


    慕容晟放聲大笑,聲音越來越沙啞可怖, 周遭內侍宮人瑟瑟發抖,垂著頭不敢做聲,而他卻忽的站起身來,瑟縮著身子, 神情古怪的往外走。


    夕陽西下,他周身都帶著一股頹然的落寞,像這慕容氏的天下一樣,即將落下帷幕。


    沈家府兵守候在廊下,見慕容晟跌跌撞撞的離開,舉劍去攔,慕容晟似是嚇了一跳,忽的跪下身去,哭叫道:“別殺我,別殺我!”說著,有一個勁兒的在地上磕頭,砰砰作響。


    他這般舉動,反倒將幾個府兵嚇住了,見慕容晟額頭已經被撞破,忙將他從地上提起來控製住,向燕琅道:“君侯,他好像是瘋了……”


    “瘋了?”


    燕琅微微笑了起來,走上前去,輕柔道:“楚王殿下,你還記得我嗎?”


    慕容晟神態癲狂,口中不住的大叫著,根本沒有理會她。


    燕琅見狀笑意愈深,一巴掌打在他臉上,道:“我在跟你說話,你聽不見嗎?”


    慕容晟挨了一巴掌,似乎是覺得疼,有些畏懼的看了她一眼,顫抖著低下頭去,一個勁兒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你好好跟我說話,我就不打你,”燕琅語氣舒緩:“好嗎?”


    慕容晟似乎被安撫住了,小聲說了句:“好。”


    燕琅便問他:“你餓不餓?”


    她從手邊花壇裏撿了兩顆手指頭大小的鵝卵石,遞過去道:“我這兒有糖,你要不要吃?”


    慕容晟歪著頭,對著她手裏那兩顆石頭看了會兒,臉上顯露出一個孩童般天真的笑容:“我最喜歡吃糖了!”


    說完,便在幾個府兵的詫異目光中,將那兩顆鵝卵石躲過去,塞進口中,咽了下去。


    親信在側,悄聲向燕琅道:“他大概是真的瘋了……”


    燕琅笑了笑,卻不置可否,隻道:“將他找個僻靜地方關起來,好生看守,晚些我再去尋他說話。”


    府兵們恭敬應聲,慕容晟卻有些開心的看著她,道:“你還會給我帶糖吃嗎?”


    燕琅莞爾,道:“總之,一定叫你滿意就是了。”


    慕容晟顯露出一個單純的笑容,被府兵押送著走了,燕琅臉上笑意卻逐漸斂去,抬眼去看不遠處巍峨雄偉的太極殿,道:“先帝呢?”


    親信低聲道:“正停靈在殿中。”


    燕琅點點頭,示意其餘人留下,隻帶著老管家一人,舉步走進了內殿。


    慕容晟被擒沒有多久,自然也無人收拾殘局,燕琅一進內殿,便見殿中歪歪扭扭的倒著十幾具內侍宮人的屍首,鮮血淌的遍地都是,血腥氣刺的人意欲作嘔,再往裏走近一點,卻是趙皇後死不瞑目的屍首。


    她恍若未見,大步往最深處走,等進了裏邊,便見傳聞中的先帝氣喘籲籲的躺在塌上,花白的頭發淩亂不堪,神情惶惶而又悲慟。


    燕琅略微停頓一下,便走到床榻邊上落座,關切的為他掖了掖被角,柔聲道:“陛下,您還好嗎?”


    皇帝木然的轉過頭,見是她來了,聲音喑啞,失聲痛哭道:“你?你是故意的,你一定是故意的!沈家世代領受皇恩,你怎能如此?亂臣賊子啊!”


    燕琅目光譏誚的看著他,毫不客氣道:“我父親倒是一等一的忠臣,為陛下出生入死多年,可結果呢?他落了個什麽下場?當初若不是我母親硬拚著一口氣把內侍罵出去,若不是朝野百姓拚死反對,我妹妹隻怕早就嫁去柔然,屍骨無存了吧。”


    皇帝臉上有轉瞬的羞慚,旋即便淡去,他斷斷續續道:“你們都是,都是大夏的臣民,理應……理應為國盡忠。”


    “哇,說的這麽大公無私啊!”燕琅驚歎一聲,又興致勃勃的提議道:“柔然想要的無非就是羞辱我父親,也是羞辱陛下和大夏,陛下成全他們不就是了?我妹妹隻是國公之女,算什麽牌麵上的人物,陛下怎麽不跟柔然使臣商量一下,親自和親去柔然賣屁股?他們肯定會欣然同意的!”


    皇帝何曾聽過這種話,一張臉都憋成了豬肝色,隨時都有喘不上氣來的可能:“你,你!”


    燕琅關切道:“你看起來不太好,要吃藥嗎?”


    皇帝劇烈的咳嗽起來,雙目卻死死的瞪著他:“你——”


    “不吃藥嗎?”燕琅微微笑了起來:“那臨終關懷呢,來一套?”


    皇帝整張臉都呈現出一種凝滯的潮紅,胸膛更是劇烈起伏,燕琅冷漠的看著他,站起身道:“時辰到了,送陛下上路吧。”


    老管家自袖中取出白綾,沉默著走上前去,在皇帝驚恐不安的目光中,套住了他的脖子,又一寸寸勒緊,就像當初皇帝漠視著沈平佑被人算計,枉死沙場時一樣。


    皇帝爆發出最後的氣力,兩腿勉強掙紮幾下,終於還是無力的停了下去,他大睜著眼,死不瞑目。


    燕琅冷冷一哂,舉步出殿:“替大行皇帝整理儀容,將太極殿清掃出來,清查京中附逆之人,再令禮部著手準備新君登基大典!”


    親信連忙應聲,快步離去,燕琅站在台階之上下望,便見眾生芸芸,世事蒼茫,回想往昔,不禁放聲而笑。


    大行皇帝剛剛過世,宮中人麵上皆不敢露喜色,現下見她如此作態,卻也不敢出聲,隻低垂著頭各自忙碌,恍若未見。


    係統與她一路相伴,走到此處,自然能夠體會到她此時心緒。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它由衷道:“秀兒,你走到這一步,是真的不容易,也是真的厲害。”


    燕琅笑道:“是嗎。”


    “是!”係統堅定的大喊道:“為秀兒瘋狂打call!”


    ……


    自從秦王歸京,金陵勳貴們便知道這天下免不了會有動亂,卻沒想到這動亂來的這麽快,更沒想到竟會是慕容家內部生亂。


    大行皇帝沒了,新君登基,但誰都知道這大夏的天下已經悄無聲息的換了主人。


    他姓沈,名胤之。


    當天晚上,燕琅隻帶了三兩親信,往扣押慕容晟的地方去見他。


    夜色深深,一片靜謐,內室中點著燭火,而昔日不可一世的楚王,卻正坐在地上,對著那一盞燈唱兒歌。


    “他一直這樣,”看守慕容晟的人小聲道:“似乎是真的瘋了。”


    燕琅輕輕頷首,道:“你們都退下吧。”


    那幾人麵露遲疑之色:“他畢竟是個瘋子,君侯與他一道在此,隻怕……”


    燕琅哼笑道:“難道我收拾不了他?”


    那幾人聽得微笑,恭敬的退了下去。


    他們說話的時候,慕容晟隻呆呆的坐在原處,流著口水,傻兮兮的唱歌。


    燕琅走了過去,抬腿踹他一下,道:“別裝了。”


    “慕容晟,”她說:“我知道你沒瘋。”


    慕容晟被她踹倒,身體幾不可見的顫抖一下,卻沒有做聲,隻繼續裝瘋賣傻,癱軟在地上,唱著那支童謠。


    係統忍不住搖頭道:“能把好好一個龍傲天男主逼到這境地,秀兒你已經不能用蒂花之秀來形容了。”


    燕琅道:“那該是什麽秀?”


    係統想了想,道:“出櫃的斷秀,又或者是造化鍾神秀?”


    燕琅不禁失笑,雙手抱胸看了慕容晟一會兒後,道:“是該結束了。”


    沈靜秋的悲劇,起源於昌源戰敗、父兄戰死,終結於高陵侯府的背叛與慕容晟的禽獸之行,現下沈家父子得還公道,高陵侯府伏誅,慕容晟也成了階下囚,原本的世界線,已經被徹底的改變了。


    一敗塗地的原男主,已經失去了他的氣運,泯然於眾人。


    “慕容晟,”燕琅走到他近前去,半蹲下身,道:“知道你為什麽會淪落到這境地嗎?”


    慕容晟不為所動,卻停了那支歌謠,傻兮兮的問道:“大哥哥,你帶糖來了沒有?”


    燕琅含笑看著他,轉換成女聲,語調異常緩慢的道:“我、是、沈、靜、秋。楚王殿下,你——認出我來了嗎?”


    慕容晟聽得頭皮發麻,猝然變色,甚至沒能控製住自己的舌頭。


    他驚道:“你?怎麽會是你?!!”


    燕琅又一次道:“知道你為什麽會淪落到這境地嗎?”


    慕容晟呆呆的看著她,神情從驚詫轉為憂懼,最後才是不甘:“為什麽?!”


    燕琅徐徐道:“因為……”


    眼前一道劍光閃過,慕容晟隻覺脖頸微涼,不等低頭查看,身體便先一步軟倒,血液從他的脖頸處飛濺出來,沾濕了雪白的牆壁。


    他木然的張開嘴,艱難道:“沈靜秋,你……”


    燕琅歸劍入鞘,淡淡道:“你沒有資格知道真相,帶著疑問下地府吧,楚王殿下,再見。”


    慕容晟死死的瞪著她,就此失去了氣息。


    燕琅卻不再停留,將門推開,走了出去。


    幾個侍從守在外邊,瞥見內裏慕容晟倒下的屍身,也未曾變色:“楚王被擒之後,禁軍重新掌控了金陵,楚王府也已被控製住,是否要……”


    燕琅思忖半晌,問係統道:“鄭茜芳這會兒在哪兒?”


    係統不太確定的道:“按照原世界的進度的話,應該是在柴房……”


    燕琅驚道:“她不是剛流產嗎?怎麽能去柴房?”


    係統道:“野豬不是跟她鬧翻了嗎?那倆婢女以為她已經失寵,為了報複,就把她關進去了。”


    燕琅聽得默然,最終道:“慕容晟無子,不必牽連無辜之人,將其親信心腹處死,其餘的叫各去謀生吧,至於鄭茜芳——叫她回昌平侯府,養好身子之後,再尋個良人嫁了便是。滿大街的男人,哪一個不比慕容晟好。”


    係統道:“這樣也好。”


    話趕話的說到這兒,燕琅倒想起另一人來:“那個什麽小侯爺呢?”


    係統沒反應過來:“哪個小侯爺?”


    燕琅道:“挖沈靜秋墳的那個。”


    “哦哦哦,你說周瑾元啊,”係統道:“這會兒金陵這麽亂,當然是在自己家呆著。”


    燕琅便招招手,喚了親信前來:“去東昌侯府,把周瑾元抓起來殺了,不用埋,找個亂葬崗丟進去就行。”


    慕容晟欺負鄭茜芳,他見了心疼,這可以體諒,但你為了討鄭茜芳開心去挖沈靜秋的墳,這算是怎麽回事?


    有本事就去把慕容晟砍死,欺負一個可憐的入土之人無力反抗,就擾人安寧,這是人幹的事嗎?


    金陵正亂,燕琅掌控大權,此時不殺,更待何時!


    侍從聽她吩咐,不曾遲疑,應了一聲,便舉步離去。


    ……


    是年五月二十一日,新君改元稱帝,尊秦王沈胤之為亞父,賜天子儀仗,禮同君主。


    五月二十五日,燕琅為大行皇帝擬定諡號為荒,在新君與慕容氏鐵杆支持者的陰沉麵色下,強行通過了這一諡號。


    凶年無穀曰荒;外內從亂曰荒;好樂怠政曰荒;昏亂紀度曰荒;從樂不反曰荒;狎侮五常曰荒。


    這是個徹頭徹尾的惡諡,大抵等同於說剛死的這人是個狗都不吃的渣渣,活了一輩子,就沒幹過什麽正經事,小皇帝身為人子,能高興就怪了。


    燕琅此刻卻無心去計較小皇帝怎麽想,初登高位,真正能夠以一人之力而影響華夏,她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在北境執政的幾年時光教會了她隱忍與耐心,施政不可急躁,不可急於求成,否則步子邁得太大,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惡果。


    她是從最困難的窘境中走出來的,是一刀一槍、血戰沙場,才有今日這地位。


    她有民心,有威望,手握百萬雄兵,所以她更加清楚,除去那個驕矜、傲慢、耽於享樂、急於求成的自己,再沒有誰能打敗自己。


    緩慢而艱辛的征程開始了。


    慕容氏倒行逆施,屢加苛稅,士林與百姓早有不滿,隻是見秦王登臨高位,令新君以亞父稱之,亦不乏有上表彈劾,猛烈抨擊之人。


    燕琅對於慕容氏宗族所使的絆子陰招,自是來者不拒,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對於士林中忠耿之士的彈劾冷眼,卻視而不見,隻埋頭苦幹,用時間證明一切。


    如此三年,天下大治,海晏河清,秦王沈胤之聲勢已極,皇帝告祠高廟,使重新被起複的侍中董紹持節奉璽綬詔冊,禪位於秦王胤之。


    燕琅三次上表請辭,最後,終於在群臣固請之下登基繼位。


    是年四月,惠風和暢,日光旭朗。


    燕琅衣十二紋章,金鉤玉帶,提天子劍,昂首闊步進入太極殿,受群臣大禮,宣布追諡生父沈平佑為靖武帝,生母陸氏為恵慈皇太後,尊繼母林氏為皇太後,改年號為元興,大赦天下。


    聖旨宣讀完畢,群臣跪地,山呼萬歲,係統要是個人,這會兒必然已經熱淚盈眶:“秀兒,恭喜恭喜!”


    燕琅道:“多謝你。”


    “媽蛋,老子真的好激動!”係統忍不住爆了粗口,它哽咽道:“要不是遇見你,我或許永遠想不到,原來還有這樣的路可以走!”


    “從前跟你的那個係統——我是說被格式化的那個,真是太沒出息了!”


    燕琅道:“萬一你就是從前被格式化了的係統呢?”


    “……這麽動情的時候,你不許破壞氣氛!”


    係統氣鼓鼓哼了一聲,又真心實意的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做皇帝啦,評論抽三十個紅包大家一起開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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