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無山周圍空無一人,十裏之內沒有生物敢接近這座彌漫詭異紫霧的林子,月影婆娑,卻有兩人緩緩而至。


    那是一男一女,男子一身白衣,出現時宛如月華都匯聚於此,將這幽深的樹林照亮幾分。他左手撐著一把紙傘,右手牽著一個小女孩,十三、四歲,麵容惶恐。


    那交疊的雙手,與其說是保護小女孩不被走散,倒不如是一種束縛,叫小女孩無法從他手中逃離。


    實際上,以男子之能,壓根不需要這種肌膚相親的方法來禁錮對方,然而不知為何,他卻覺得小女孩溫暖的手有些舒適,叫他一時不願鬆開。


    小女孩看著就在眼前的紫霧,黯淡的雙眼亮起光來,她小心翼翼的抬起眸子打量著身邊的人,卻正好和對方對上視線。


    男子的眼眸如黑夜般,盈著笑意就仿佛點綴了星子,小女孩心裏一顫。


    上次男子如此笑時,是對血泊中的她伸出手時,那人笑容溫和,卻是在幾秒前殺死了自己的爹爹。


    “你想去嗎?”男子溫柔的問,小女孩猛的搖頭。


    “朝歡,不要對我撒謊。”男子又說,聲音溫柔如春風拂麵。


    小女孩,也就是朝歡,她渾身一顫,囁嚅道:“想去···”


    她猛的抬起頭,淚水奪眶而出,哀求著:“我不去了,我不去找母親了,你別殺她,我願意跟你走。”


    朝歡難過極了,她想起父親試圖帶走自己,卻被男子無情斬去雙手雙腳的樣子,她的衣裳上有個血紅的牙印,是無法移動的父親用牙齒咬著自己的衣裳,爬著也要拖著自己離開時留下的。


    男子啞然失笑,小女孩哭得如此傷心,他卻隻覺得這小姑娘哭起來挺可愛的,許多年沒有人敢在他麵前表露這些情緒,個個都裝成麵無表情的樣子,要不然就是殷勤的賠笑。


    還不如一個小女孩哭來的有趣。


    他收了傘,摸了摸小女孩的頭,說道:“去吧,最後再見一麵。”


    朝歡不可置信的看著他,直到男人再次點頭,她才相信對方真的願意讓她去。


    她拔腿就跑,顧不上晚衎說過的儀態,她跑入紫霧之中,那些藏起的毒物收回它們的枝蔓,為她留出一條路來。


    母親,阿衎!


    她跑到棵巨樹前,巨樹前,一片姹紫嫣紅的花圃,而花圃的盡頭,站著一個朝歡熟悉的身影。


    她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呼喚出聲,“阿衎!”


    那黑色的人影轉過身來,十四歲的少年,卻有一張和朝歡九成像的麵容,然而兩人差別巨大的氣質叫人不會弄混兩人。


    晚衎看著她飛奔而來,一雙黑珍珠般的眸子沒有一絲感情,朝歡沒有注意到對方的不對勁,哭著抱住了對方。


    她看到晚衎,黯淡的眸子都亮了起來,失去父親的悲傷,一路過來的心酸和委屈此時爆發開,她幾乎迫不及待的想要抱著對方哭訴。


    晚衎把她攬在懷裏,聽著她止不住的哭泣,以往他會心痛不已安慰對方,可現在,晚衎一句話也說不出。


    “阿衎,娘呢,娘在哪?她是不是都知道了,爹叫我們逃,我們要逃到哪裏去。”朝歡雙眼紅腫,聲音都哭啞了,“阿衎,我們快點和娘說了,咱們逃走吧,即使隻有我們三人了,我們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這是阿爹的願望。”


    活下去···


    晚衎忽的抬起頭,可天空中什麽都沒有。


    他說:“娘聽說了宜城淵的事,她去找九枝裏複仇了,你被九枝裏一路帶來,沒有遇見她嗎?”


    朝歡愣住了,她想起半路上九枝裏捂住她的眼,說有個驚喜給她,等那雙手移開時,她看見天空之中什麽東西墜落了,隨後在空中爆炸開,綻放出絢麗的光。


    九枝裏說:“看,煙花。”


    不···不!!!


    那不是煙花,那是···她的娘親啊!!!


    朝歡滿臉痛苦的看向晚衎,她無法想象對方在這裏站了多久,等了多久,家人相繼死去,隻有他們相依為命。


    她想,即便是狼狽的逃跑,她也想要和這個人一起活下去,即使背負仇恨,也隻是想要保護要最後的羈絆,和這個人一起,活下去。


    但,命運無常。


    晚衎牽起她的手,一雙眸子漆黑得如黑夜一般,月亮被烏雲籠罩,連星光都不在閃耀,那是如死寂一般的黑。


    一字一句的,晚衎問道:“阿歡,你想報仇嗎?”


    朝歡忽的沉默了。


    晚衎沒有等到她的回答,理所應當的,他了解這個人莫過於了解自己。


    但是苟延殘喘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他抱住朝歡,輕輕的在她耳邊說道:“嗯,沒關係的。我知道這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我們的實力相差太大,我們的地位相差太大,去九重天的路太遠太冷,阿歡,我不想你受苦受累。所以,這個仇,就由我來報吧。”


    朝歡還有些疑惑,晚衎已經將手插入她的胸腔,掏出那顆跳動的心髒。


    “阿歡,睡吧。爹和娘還在等你,地府下你們三人再聚,此世的仇,就由我來報吧。”


    朝歡睜著一雙眼看著晚衎,似乎還沒明白這一番變故,她看著晚衎手上的心髒,心想原來自己的心髒是這麽有力的跳動著。


    她伸出手,滿手傷痕,撫上晚衎那張臉。


    真奇怪,明明是一模一樣的的臉,但晚衎看起來卻比她莊重些,是因為她總愛笑吧,但晚衎也該多笑笑,一直冷著臉的話,會沒有人喜歡的。


    她輕輕的笑了,聲音虛弱:“阿衎,活下去呀。”


    晚衎忽的僵住了。


    他看著那雙眸子,他以為的恐懼、害怕、憤怒和恨···裏麵都沒有,隻有無盡的溫柔,甚至夾帶著一絲同情。


    她張張嘴,最後還是沒說出什麽,閉上眼。


    晚衎忽的後悔了,他抱住朝歡,懷裏的肉體還溫熱著,他蹭了蹭朝歡的臉,宛如小動物般,他想讓對方睜開眼來,可對方已經沒有鼻息,再也無法睜開眼,親昵的叫他“阿衎”。


    他強壓著哭聲,宛如有一隻手狠狠的捏住他的胸腔,痛得無法呼吸,雙眼被水霧遮擋,叫他無法看清那一張臉。他把頭埋在朝歡的肩膀裏,發出低沉隱忍的嗚咽聲,絕望至極。


    一人自遠處而來,走到他麵前,看著這一幅悲痛欲絕的場景,那人發出一聲低笑。


    “現在反而後悔了麽?”


    晚衎警惕的抬起頭,死死的盯著那人,啞聲問:“你是誰?!”


    那人低聲一笑,說道。


    “我是晝空盡,我能幫你救回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殺了九枝裏?”


    “九枝裏乃天上天下唯一人,執掌神器雲海間,天地間沒有人敢於他為敵。而我不同,我是他的分身,這個世上有很多他的分身,我們都不過是他的養分。”


    “微生朝歡是個很特殊的人,她從出生之日就被九枝裏看上,作為他的道侶而存在。但這絕非是好事,成為九枝裏的道侶,這個女孩毫無疑問的會死去,但九枝裏不會讓她逃走,這世上唯一能藏起她的隻有我。”


    “我們做個交易吧,你把她交給我,我會教她如何才能讓九枝裏後悔。”


    晚衎抱緊了懷中之人,問道:“你想讓她做什麽?”


    晝空盡微微一笑,一頭紅發在陽光下宛如烈火般燃燒,所以被他盯上的人,都會被這火焰燃燒殆盡。


    “我要她,去得到那些分身的愛。讓他們愛上她,把心給她,甘願為她而死。”


    宿無林外,九枝裏看著不遠處,神情莫名。


    他感覺到了,那個小姑娘的氣息逐漸虛弱,幾乎不出一刻鍾,就會死去。


    九枝裏歎了口氣,那個小姑娘啊,雖然一路上哭個不停,被他警告哭得太吵之後,就隻敢夜裏自己偷偷抹眼淚,第二天雙眼通紅還故作無事發生。


    但也是他九枝裏選定的未來道侶啊。


    從那小姑娘出生時起,就已經被定為他九枝裏的妻子了。


    一人緩緩從宿無林之中走出,一身黑衣,宛如要融入這黑暗之中。九枝裏看著對方,一挑眉。


    “你是誰?宿無林的守林人嗎?”


    宿無林極其特殊,是世間所有毒物共存之地,即使是九枝裏也不願隨意踏入此地,能在這裏麵自由出入的,隻有守林人一脈。


    小姑娘也算是半個守林人,不過眼前這個帶著麵具,隱藏氣息之人,倒不知是何方人物了。


    “微生朝歡失去了心髒,馬上就要死了。如果您想救她,就拿自己的心髒來換吧。”那人的聲音透過麵具有些變音,雌雄莫辨。


    九枝裏嗤笑一聲,“不過是個人類,生死與我何關?”


    那人沉默片刻,才緩緩說道:“即使那是你未來的道侶。”


    九枝裏從古至今,存在於世間至少五千年,然而無論他如何占卜,這世間能與他產生關聯之人都不過數十人,那些人如今死的死了,沒死的也躲起來過日子了。


    直到一百年前,他的命數之中,出現了一個新的存在。九枝裏很期待,這個人為何能在自己的命數裏,他從一百年前就在等這一天了。


    小姑娘十四歲,及笄了,是可以成親的年紀了。


    極少有人知道他和小姑娘的關係,如此看來,這人身份倒是有些意思。九枝裏漫不經心的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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