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鱗紋如樹輪,可知魚之年歲,可知魚之生地,周身環繞皆作實證。”


    “而你這大魚,鱗片分布不均,且不說光澤有異、形色分歧,更是相鄰鱗片紋理有疏有密,怎可是一條魚身可以生出的!”


    眾人聞言皆朝大魚看去,細瞅之下果真如此,平日裏忽視了這些微小之處,以為是陳二命好,不疑有他,現下仔細想來,就算真有這大魚,如此形態也不似淺海生物,除陳二外未有人見過,實屬罕見,再者,憑他的本事哪能次次那麽幸運。


    “尋常魚怎能與此等寶魚相較,念了區區幾天書竟胡亂攀咬!”陳二急言令色,“深海常有怪魚出沒,生長環境複雜,長相易於尋常魚種實屬正常,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豈是你這黃口小兒能有的見識!”


    陳二氣惱急了,言罷拉起綁縛大魚的繩條往裏間大步挪去,小雲已先一步擋在其前,陳二發狠道,“讓開!”


    “就算大魚做真,淺海水域恐怕沒有,真是你一人之力可做到的?要知道,你的本領遠低於石磊,整個漁村捕魚技能上他可是數一數二的。請做出解釋,這關乎一個人的性命。”阿初亦是擋於其前。


    “我再愚笨,也認得出魚腹處縫合的麻線乃是灣水村用來修補漁網的,你這寶魚分明是拚接而成的假物!”小雲嘶吼出聲,嗓音似割鋸般刺耳。


    若真如此,那小雲豈不是為了莫須有的東西失去了至親,那小雲…


    該如何自處。


    阿初下意識地扭頭看向小雲,見對方眼裏漸漸氤氳出一種灰敗的霧氣。


    饒是再木訥的人,也覺察出了此事有蹊蹺,議論聲更為激烈。


    “老子的東西何需解釋!老子又沒叫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去捕大魚!人死了關我屁事!”


    “嘩啦”一聲,魚腹破開,裏麵淌出了鼓鼓囊囊的白色粉包,陳二的臉色已經不能單單用難看來形容了。


    舉著斧頭的小雲愣在原地。


    “這…是海鹽吧…”人群中有私語者。


    “這得有上萬包吧,難怪魚腹那麽鼓囊,難怪得拚接成這麽大的魚…”有人附和著。


    “走私海鹽是要獲大刑的,上麵明令禁止的,何況這麽多…得殺頭的吧。”


    “聽說管轄這一片的鹽法道是個狠絕厲色的,錯殺無辜的事不是沒有過,我們不會受牽連吧!”


    “這個殺千刀的,要害死我們了…”


    交談聲越來越大,言辭愈發激烈,有人要將陳二趕出村子,更有甚者揚言要打殺其以保全村人性命。


    陳二在事情敗露的那一刻,就已癱軟在地,扯上性命的事總叫人膽顫。


    “事已至此,交代吧。”阿初仔細檢查了一下魚腹,切口處平整光滑,根本就不是肉質。


    書中有雲,古有巧匠,做花能聞香,觀之嬌豔欲滴,未見端倪,技藝嫻熟,可造萬物,以假亂真。


    “我不過是艱難地討生活罷了,何故逼我至此……”陳二抱著頭喃喃自語,“事情雖不光彩,可我未有害人…”


    “不義之財還招搖過市,落得這步田地你該心裏有數。”


    陳二聞言,抬頭看了眼阿初,不再分辨,娓娓道出。


    “有鄉紳瞧我不受待見,行走村落宛若透明,便牽線於我替他做這偷運私鹽的勾當,我隻肖定期去海西邊的指定地點取來,再運至接頭點便能掙得五金。”


    “既是刀尖上的活,為何如此張揚?”阿初蹲在其旁,探低身子,眾人也是不明所以紛紛附和。


    “是啊,刀口舔血的營生,我知該低調行事,上頭也是下了死令的,定要避人耳目。可每每想起村人欺我老大不小還無家無業,背地裏沒少戳我脊梁骨,那些尖酸刻薄的話語猶如刀鋒狠狠地往我心裏戳啊,好容易有揚眉吐氣的機會,我怎可放過!”


    陳二環視黑壓壓的人群,嗤笑一聲,“昔日一副副冰冷厭惡的麵孔是丁點不見,刻意示好的嘴臉比那海裏的腥味更令人發嘔!”


    部分人的臉色當即青紅交替,咳嗽聲參差起伏,怒目而視。


    “當初唯恐避之不及的小醜成了人人攀羨的寵兒,如此翻天變化,我怎能不貪戀?”


    “你們現在一個個站出來指責我,不過是因為東窗事發,若是先前我說與你們任何一人,你們未必願舍得這眼前富貴!什麽光明磊落、什麽不同流俗,在錢財麵前都他娘的放屁!”


    “你這潑賴,自己犯錯也罷,作甚將髒水潑與鄰裏鄉親,分明是狗急跳牆,胡攪蠻纏!”村長實在忿不過,拄著藤木拐杖顫巍巍上前,與其分說。


    “就是就是!”


    “你這麽說真是寒了眾鄉親的心啊!”


    人群中的男女老少紛紛搖頭歎息,連樹梢上的鳥雀都嘰嘰喳喳個不停,似在不恥陳二的行徑言談。


    “我們灣水村的鄉親世代心思純良,雖未習聖人書,但也知腳踏實地、勤勞做事才能惠佑子孫,雞毛瑣事上貪戀倒還可信,但彎水父老們絕計不會、也沒有這個膽量違背天家做害人害己的禍事,你這番說詞未免過於偏激?你自己老大不小,整日裏無所事事,鄰裏們勸誡你幾句卻成了仇,退一萬步來講,他們有什麽義務管你的事?你眼裏的刻意為之,一來不過是父老恐你走上歪路想要探明緣由,二來是真心替你高興。”


    阿初眼神清亮,落字鏗鏘有力,他突然有些同情眼前這個比自己大上不少年歲的人。


    “你啊,總將自己的種種不如意咎於旁人身上,喜樂也罷、苦難也罷,若不靠自己掌控,又如何能如意?”


    “果然是念了學的,能明事理,陳二剛剛那些話語真是寒了大家的心啊!”一老者眼含淚花激動道。


    陳二依舊保持嘲諷的姿態,情緒不似先前激動,“生計所迫,淺海域的魚數於你們尚且難以維持一家生計,對於我家來說更遠不足夠。”


    “即便不抓魚,也有其他營生可討,你何故劍走偏鋒?”


    “我阿爹早先喪生大海,留下沉重債務,我若不另謀險路如何還的起?我阿娘常年重病不起,村裏的大夫根本瞧不出病因,她咳血的次數越發多了,人瘦的連床都下不了,我…我得帶我娘離開這裏去上京找醫術高明的郎中醫治啊!她耽擱不起了啊……”陳二的眼角有淚花泛出,他憤恨地看著眼前一根筋的小雲,“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我娘現在將要無兒可靠,誰能奉養她,誰又能替她治病送終!你這麽小就這樣貪財不顧命,害了哥哥又連累我家,你這個小冤種就該死在海裏!你哥哥死了都是因為——”


    “陳二!口下留德,莫要將自己的罪行遷怒他人!”阿初大喝打斷,眼裏充斥怒意。“他不過是想要兄長有個完整的家,他不過是不想成為兄長的負擔,他怎知你得來的皆為不義之財?他想過害誰了?今天這個地步就算他有錯,也是錯在這苦難世道殘喘下的赤子之心!”


    院落瞬間安靜下來,眾人皆默在原地,小雲微低著頭,劉海遮住了麵上的形色,但那攥緊的拳頭似乎在克製些什麽。


    陳二半撐著身子,雙眼通紅地遙看向天際,天依舊澄澈,纖雲不染一絲塵埃,遠山青蔥,和風送暖。


    這樣好的光景,他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酸苦的藥味夾雜著濃重的咳嗽聲自屋裏陣陣傳出,陳二的心亂極了,那些追債人上門打殺的日夜,都抵不過此刻的絕望。他借著日光隱約望見母親掙紮於病榻之上,胸口處生出的窒息感不斷席卷纏繞,令他渾身發冷,耳鳴目眩。


    “無論如何,走私海鹽是重罪。”阿初瞧著陳二,心下百感交織,麵上卻是無動於衷。


    “不可啊,小阿初,這件事得瞞下來,陳二固然活該,可官家之怒會牽連我們全村人的啊!”


    “可是…”


    “懲戒他有千種辦法,可是村人的命隻有一條啊……”


    如今鹽道法律條嚴苛,治下不嚴,疏於監察,連坐三族。


    阿初隻得作罷,他無法拿大家的性命作賭,發泄般踢開散落一地的鹽袋,拉過小雲便闊步離去。


    “小雲,你也知道大魚是假,以後別一根筋犯傻了。過去的事已然無法補救,現下好好念學謀條出路,早日成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哥哥…”


    “也…當希望如此啊。”阿初下意識摸了摸鼻尖,胸腔憋著口粗氣,提及亡者總是不好受的。


    “我叔伯在上京落腳了,再幾年穩定了會接我們一家去那兒,我都同阿娘說好了,你一人孤苦無依到時隨我們一同走,去了那好好營生,你這麽聰明,定會有一番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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