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年年,天地蒼茫,石雲始終一人坐在海邊,他被遺留在了這個最邊緣的角落,大家隻知他是個神智不清的怪人,無人知道他的名字,無人再記得曾經的他。


    潮起潮落,他望向遠方,眼底布滿了恐懼怯懦。


    “既然害怕,為何還要前往海上捕魚,為何不離開漁村。”


    “逃不掉的。”石雲下意識地四麵看去,“隻要我離海遠一點,哥哥就會化作厲鬼來害我,我、我不敢逃…”石雲雙手抱腿,下巴抵膝,不安地收緊臂膀。


    “你哥哥那麽愛你,為了你可拋卻一切,可舍棄性命,又怎會死後化作冤魂加害你呢。”青墨聲音輕靈,聽不出任何情緒,卻給人莫名安心的力量。


    石雲聞言愣了一下,他抬頭看向霧氣繚繞中的女子,似夢似幻。


    是啊,為何。


    青墨拂袖一揮,周遭的海浪突然凶猛起來,一如二十年前逼仄的夜晚。


    “小雲!小雲!”


    誰?誰在喊我…


    “小雲別怕,此時風有些強勁,抓好兩側的扶板,待這波猛浪褪去,便能馭船回家了。”


    回…家?


    看著浪花湧動中單薄的船隻,石雲的心裏咯噔一聲,瞳孔瞬間放大。


    一聲轟隆巨響砸入耳畔,旋即一個大浪掀起小船翻騰衝天,那‘兩人’皆重重跌落入海,海水嗆鼻,‘小雲’本能地胡亂抓向周邊,一雙強有力的大手將他托舉出海麵,猛地一使力帶向船板。


    “哥!哥!快抓住我的手!”‘小雲’費力起身靠在船邊,一隻手用力伸向尚在海水裏上下浮沉的‘石磊’,目露急切。


    眼見著兩人的指尖就要觸碰,又一個浪洶湧打來,將他們的距離瞬時拉開。


    “哥!”‘小雲’哭喊著,遑急爬起身拉動船帆,暴風又一次襲來,他被狠狠地砸向船板,慌亂中抓住了船上的繩索。


    “你在哪…你回答我啊……”‘小雲’四下張望著,聲嘶力竭,眼裏堆滿了無助。


    竭力嘶喊聲中,‘石磊’終於探出了頭,他拚命朝小船遊來。


    看到快要靠近小船的‘石磊’,石雲方鬆了一口氣,突然他想到了什麽,猛然朝石磊身後看去,一個模樣可怖的怪物慢慢浮出海麵,仔細瞧去,隱在海裏的身子竟與海島一般大小,窒息感霎時衝腦。


    “哥——!快跑——!快跑啊!”石雲見狀撲向船邊,卻似碰壁般被擋了回來,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長滿尖牙的嘴咬住了‘石磊’的腿腳,猛力拽去,千鈞一發之際,‘石磊’用勁最後一絲氣力掏出尖刀,朝繩鎖拚命割去。


    驚濤駭浪遮蓋了‘石磊’最後的話語,石雲卻聽的真切。


    小雲,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


    “啊——!”石雲的喊叫聲直衝雲霄,肝腸寸斷。


    船艙前的兩人平靜地看著這一切,盤算些什麽。


    “奇怪啊,他的記憶竟然有兩種顏色。”身著玄色絹袍的少年看向石雲頭頂冒出的兩團不同顏色的濃霧,眼露驚色。


    “青色霧團代表他的赤誠之心,橙色霧團代表他的自責之切,兩種霧團交織往複,迷了他的心智,亂了他的神思,本是無心之過,卻畫地為牢,長久活在罪孽之中。”青墨將手附著在石雲的記憶霧團上,隻一刹那,便將其中的過往獲悉。


    “也是可憐,”少年咋咋舌,“自開蒙便飽嚐冷暖,在自我懷疑中成長,那樣的環境下,執拗也隨之滋生。”


    “他哥哥的死成為最後一根顛覆人生的稻草。”


    “如此小心翼翼和自我縛繭的人生,可悲可歎可惜啊…”


    “本是世道艱難,少年人過份苛責自己,壓抑太多,終生魔障。”


    “所以說,人啊,還是活的簡單點好。”


    青墨並不理會身側絮絮叨叨的少年,視線掃過兩色霧團落在頹敗的男子身上。


    “此番你可瞧真切了。”


    石雲伏在船邊,淚水溝壑縱橫,他依舊哭喊著,久久地看向‘石磊’消失的地方。


    哥哥,我一直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


    我隻是無法麵對那麽好的你


    我的心,疼的緊啊…


    哥哥,我辜負了你的期望,沒能走出這個漁村


    你,會原諒我嗎


    “你未曾害了你的兄長,困住你的從來都是自己,是心魔作祟。”


    “你的身體早已破敗不堪,通體晶亮,乃是死相,且放下塵世過往,早入輪回吧。”


    “神仙等一下!”石雲連滾帶爬地跪在青墨麵前,想要抓住青墨的裙擺,覺知行徑不當,手伸出一半僵停在半空,局促不安地看著墨傘籠罩下的清冷女子,“神仙,你神通廣大,我求你,讓我兄長起死回生,你把我的命收走吧,我求你,你要什麽都可以,救救我的哥哥吧,求求你,求求你…”


    石雲一遍又一遍地將頭重重磕在船板上,額處已滲出密集的血珠。


    “要什麽都可以,你倒是有些什麽,說說看。況且你早已壽元耗盡,本不屬於這人間,還收走什麽呢。”少年輕聲打趣道,他可不希望這羸弱的老人家此時一命嗚呼,記憶還沒取呢。


    “我…”石雲停下了動作,神色晦暗。


    是啊,他早在去年的夏天便已死去,死在少時常去的沙灘上,一無所有,強留世間,又能給人家什麽呢。


    “轉死為生有違六道輪回,我並無此本事。”青墨如是說道。


    “但你可用此段記憶換取一個不破天理綱常的願望。”兩種成色的霧團,這筆買賣太劃算了,少年美滋滋地想著。


    “我…我想看看朵朵…隻遠遠地瞧上一眼、就好。”


    “願望達成後,石磊將從你的記憶深處永遠消散,你的生命也就走到盡頭了,你可想清楚了?”


    輕舟搖曳,泛起片片漣漪,石雲靜靜地跪在艙外的木階下,許久許久,他緩緩抬起頭看著青墨,神色清明而堅定,“我願意。”


    哥哥,此生對不起,惟餘殘喘之力替你看看朵朵了。


    希望來生,你不再有我這般累你的親人,一家人幸福美滿,長命百歲。


    國都的雪比往年大了許多,紛紛揚揚,潔白無瑕,將整座城堆砌的晶瑩剔透。


    雪原來長這樣啊,真好看…石雲喃喃出神。


    黛瓦紅牆,瓊枝玉樹,十裏長街,華燈璀璨,歌樓舞榭,橋廊畫舫,簫鼓喧闐,店肆林立,寶馬雕車,各路才子名士、王孫貴胄、巾幗佳人雲集於此,好一番盛世長歌!


    一行三人在一家酒樓前停了腳步,青煙和著肉酥香陣陣飄來,掠過來往行人的鼻尖,泠夜抬頭看了眼牌匾:


    香沁國都。


    好大的口氣啊!


    “青墨姐姐,我們不如先填填肚子歇歇腳,趕了幾天路了,沒有正經休息一回呢。我看這家香沁國都就不錯,奢麗雅致,甘脂肥濃,酒香四溢,豈不美哉!”


    門口招攬的小二注意到駐足觀望的三人,青衣墨傘的女子雖瞧不清麵容,然從周身散發的氣息來推斷必是品貌不凡,國都之繁盛,各路豪傑匯聚,其中不乏身份高貴低調行事之人;再看這少年眉宇間隱有英豪俠氣,衣著鮮麗,形容俊美,這隻有大戶人家才能將養出的;隻是…這老者目光略有混沌,想來是隨行家奴吧,畢竟顯貴人家出門都會有仆從隨侍,可是老者看起來木訥無眼色、羸弱不能抗的…許是有其他方麵過人之處得蒙主家青睞吧!


    稍作盤思後,小二熱情上前做出標準的哈腰迎客姿勢,堆滿親和的笑容,“二位貴人可是留宿?咱們家最近有新菜推出,可願屈尊品味一番?”


    石雲早已被滿目琳琅的景象所震撼,望向熙攘的人群,久不做聲。


    雖自小便從書中、長者口中、鄰村外出做活的零工交談中了解過國都盛況,總是暢想有一天走出漁村,帶著哥哥來到世上最美的地方看看,也不負此生。待真正踏入之時,才發覺村人所述、書中所繪遠不及這繁華盛世的萬萬分之一,這裏燈火盈門、笙歌迭奏、香煙馥鬱、美酒珍饈,還有他未曾見過的、叫不上名字的稀奇物什,這裏男女老少的臉龐皆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家家夜不閉戶,人人路不拾遺,這便是書上文士所願的天下太平吧!


    可惜…


    好在朵朵生活在這裏,她能幸福便是最好的,哥哥亦能安息了。


    “老人家走啊,愣在哪裏做什麽,國都第一美味,你可是有福了。”


    石雲聞聲慌忙抬眼看去,少年已經一腳邁入香沁國都的門檻,正回頭笑望著自己。


    “糖醋排骨、魚躍龍門、單籠金乳酥、通花軟牛腸、光明蝦炙、蔥醋雞、金銀夾花平截、湯浴繡丸…再加個燒尾宴,大概就這些吧,不夠了後續再加!”少年埋頭於菜單中一目十行,上麵花花綠綠的繪圖讓他恨不得多長幾雙眼睛細細琢磨,和著店裏的香味,口水下腹滔滔不絕,實屬美哉美哉,妙哉妙哉!


    這是什麽神仙飯量,小二的眼睛亮亮的。


    “沒聽清嗎?我再報一遍,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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