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穀是本地人,家離學校西門隻有十幾步的距離,所以上大學後依然當走讀生。


    一提起這個她爸媽就洋洋自得,當年學校決定在這一帶施工建設的時候,多穀家作為少數釘子戶中的一員,死活不肯搬走。


    十幾年過去了,他們家的房子越來越破舊,房價卻水漲船高,高得多穀的爸媽一天天地眉開眼笑。


    有好幾次媽媽提出不如賣掉這老房子,攢了錢去城郊買間敞亮點的,好歹讓一家老小有個舒服睡覺的地兒。


    多穀家確實是個熱鬧的大家庭,兩個大人,四個小孩,還有一個老人家。夜裏睡覺都騰不出地方來,多穀姐妹倆睡儲物間,哥哥和弟弟跟爺爺擠一間臥室。夜裏關了燈,兄弟倆還時常上演各種“爭地盤大戰”,一鬧總要等到爸爸揮著雞毛撣子出來訓斥才肯罷休。


    即便這樣,多穀的爸爸還是堅決不同意媽媽的提議,他心裏惦記著家裏包子鋪的生意,心想,或許再沒有比這裏更好做買賣的地方了。


    多穀趁爸爸沒注意,自個兒嘟囔道:“早說了讓我住學校宿舍,你們又不肯。”


    媽媽聽見她嘀咕,又兀自嘮叨起來:“你跟你妹能有個自己的房間就不錯了,還住什麽學校呐,現在最發愁的還是你哥和你弟,本來盤算著讓你哥去住學校,誰知他連個大學都考不上,哎!”


    在哪裏吃住都不如在家裏吃住的便宜。這就是媽媽當時強烈要求多穀報考這所學校的唯一原因,多穀不聽,第一誌願私自報了個外省的師範大學,結果由於自己的成績達不到第一誌願的錄取線,隻能退居第二誌願,最終還是留在了這座城市。


    現在多穀已經不太在意這些了,她每天都很忙碌,課餘要去外麵兼職,要準備書法比賽,要跟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她人緣很不錯,班裏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同學因為和她關係熟絡,三天兩頭地幫襯她家的包子鋪。


    不過她雖然有很多朋友,去電影院卻從不約同伴,總是一個人瀟瀟灑灑地去,一個人瀟瀟灑灑地回。


    她兼職掙來的錢大部分都上交給家裏買油鹽醬醋,剩下的剛好夠她每個月去看兩次電影。她看的都是最晚的夜場,所以少有人知道她有這個小愛好,家裏人也不知道。


    那電影院離她家不遠,穿過一條林蔭道就到了。住宿生們顧及到宿舍門禁,基本不看夜場,因此十一點左右的電影院通常是空蕩蕩的。這樣一來,多穀常常隻花一張電影票的錢就能享受包場的待遇。


    然而今晚有點不一樣,她去的時候電影已經開始放映了,第四排正中央的位置坐了一個人,裏麵光線昏暗,隻隱約瞧得出是個剃了平頭的男生。那位置以往是她坐的,現在被他占了,她隻好坐到最後一排。


    多穀看電影不太講究,什麽類型都看,也不在意演員長什麽樣,有時候看著看著整個人往椅背上一靠,眼睛直接眯起來,像聽音樂一樣去聽那些跌宕起伏的對白。


    今晚看的是香港警匪片,情節照例走無厘頭路線,好笑,不過也沒到非笑不可的地步。這是一種失敗的搞笑,有的人嗤之以鼻,有的人從中尋覓淡淡的愜意。多穀屬於後者,她半眯著眼,聽到荒誕好笑的一番對話,嘴角微微上揚。


    當演員們停止了對話,就這麽片刻安靜的間隙,一陣吸鼻子的聲音突然從前麵傳入她耳朵裏,她疑惑地睜開眼,見前麵那男生正抬手在擦眼睛,仿佛是哭了。多穀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人的後腦勺,心底不安起來,她想,那人若不是剛失戀就是腦子有毛病了,在她有限的認知裏,根本沒見過有人看喜劇能把自己給看哭的。


    搞不好這人真的是精神不正常!算了,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這樣想著,也不等電影放完她就悄無聲息地撤了。


    那之後,多穀很久沒去電影院,再次去已是兩個月後,天轉涼了,家裏通往電影院的那條林蔭道鋪滿了黃澄澄的落葉,踩上去總要發出“咯吱咯吱”的碎響。這聲音在靜謐的夜裏悄悄探出頭來,給她帶來莫名的快活感。


    一進去,第四排最中央的位置又被人占了,多穀認得那個背影,圓得對稱的平頭,瘦薄的脊背。竟還是上次那個男生。


    豈有此理!


    這回她不但不怕他,心裏還老大不樂意起來,原本是一個人的夜場,現在多了個人在場,她的小天地就被破壞掉了。


    她咬咬牙,轉身去外麵買來一包瓜子,特大包的那種,然後故意在他身後的位子坐下,從電影放映便開始磕瓜子,一刻也不消停,吃了一會,那男生終於注意到她的存在,回頭看她一眼。


    嘩,樣子長得真不錯!她不自覺地朝他咧嘴笑笑。


    待他一回頭,她又繼續嗑,邊吃邊自言自語:“演的什麽東西!”


    男生終於不勝其煩地“嘖”了一聲,回頭道:“麻煩你安靜點行不行?”


    “這裏又沒別人。”她嬉皮笑臉道。


    “關鍵是你打擾到我了!”


    “那不就扯平了,你也打擾過我啊。”


    “什麽?”


    多穀並不言語,隻將她上次所見的一幕全套搬上台麵來,她故意誇張地吸一吸鼻子,然後抬手擦擦並沒有淚水的眼睛,另一隻眼飛快地朝他眨了眨。


    男生頓時目瞪口呆,他那陷在黑暗中的麵孔依然紅得特別明顯,顯然,他已意識到自己反常的一麵被人看了去,隻好惱羞成怒地回過頭去,不再理會她。


    多穀有點失望,這並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她的目的不在於羞辱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而是努力捍衛她的個人空間,盡管為此使出的招數有些卑劣。


    電影放完,那男生先她一步走出電影院,他走在林蔭道上,每一個步伐都顯得那麽的小心翼翼。


    這個鍾點街邊的小店都準備關門了,偶爾從遠處傳來一兩聲犬吠,這是多穀熟記於心的場景,她總是踏在這座城市冷清下來的節骨眼上,慢慢地踱著碎步回家。


    她看見那男生在一棟土黃色的舊樓下掏鑰匙,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聽說過他這個人的。不知從哪來的熱情,她冒冒失失地跑上前去搭訕:“誒,你就是彭繼明吧?”


    “你認識我?”男生上下打量她,一副壓根兒沒見過她的架勢。


    多穀好氣又好笑地說:“怎麽不認識,我爸媽天天提起你呢!”


    他就是傳說中的“別人家的孩子”。


    記得上初一那年,多穀第一次拿著不及格的試卷回家讓父母簽名的時候,媽媽扯著大嗓門罵:“楊多穀,你怎麽就不能爭點氣呢!你瞧瞧對門老彭家的兒子,人家這次期中考又拿了個第一回來!你說,真要比較起來,我們這做父母的臉要往哪擱,啊?”


    從那以後,“彭繼明”這三個字陰魂不散地貫穿了她的整個中學生時代,但她一次也沒見過他,即使楊彭兩家隻隔著一條馬路的距離。


    彭繼明以為她在胡謅,拎著鑰匙轉頭開他的門,並不打算追問緣由。


    “你不信啊?我們是老鄰居呢,真的!有空多來幫襯幫襯我家唄。”多穀進一步搭訕道,在她媽媽的強力訓練下,她自然而然地養成了多交朋友好做生意的理念。


    “你家住哪?”


    “就對麵啊,楊記包子鋪!”


    “哦,我以前天天幫襯你們家……不過,我想以後不會再去了。”彭繼明麵無表情地說完這一句,也不理她在身後追問為什麽,自個兒徑自上樓去了。


    “切,真是個怪人!”


    多穀回到家中,躡手躡腳地鑽進儲物間,不小心踢到床腳,把妹妹吵醒了,丫頭囈語般地囁嚅:“姐……你去哪了……”


    “上廁所。”。


    “哦……”妹妹翻個身,很快又熟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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