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當天。


    天剛剛亮,蘇平就被尹東丘趕出了國子監。


    說什麽年輕人就該有年輕人的樣子,一味苦練反而不好。


    這麽前衛的教學理念,讓蘇平大為震撼。


    關鍵是,不讀書練武,還能幹嘛呢?


    帶著疑惑,蘇平離開國子監,然後他就反應過來了。


    年三十是小廟會的日子。


    在陽京,每年的除夕這天,陽京的百姓們,會自發的前往元聖、玄尊、武祖三大廟宇祭祀,意在迎接新的一年,請求三位先賢庇佑來年的福運。


    這天也被稱作小廟會。


    等到初二,則是有三道的官方人物出麵,來舉行更加正規的祭祀儀典,也叫大廟會。


    小廟會沒有大廟會那麽盛大隆重,但同樣是熱鬧無比。


    大街上滿是一身喜氣的行人,孩童們追逐打鬧,商販賣力吆喝,戲班子耍著筋鬥。


    蘇平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過如此濃烈的年味了。


    這讓他忍不住有些微微失神。


    “……我有點兒開始喜歡這裏了。”


    深吸一口氣,蘇平心裏爽朗了幾分,開始邁步。


    再世為人,有了交心的朋友,有了關懷自己的長輩。


    這大過年的,得送上一份心意才好。


    兩位老師肯定得有,還有沉天南、葛翁、小平安……都是一個院兒的,沉仙兒也不好落下。


    這就是六份。


    蘇平一邊走一邊合計,順道兒去了趟無涯書肆支取銀子。


    劉掌櫃準備的很充足,一千兩有銀票也有銀錠,銀票麵額有大有小,銀錠有輕有重。


    錢是不缺了,可買些什麽好呢?


    思索之中,蘇平很快到了元聖廟街。


    “年紅!漂亮的年紅!”


    “胭脂水粉,比一品香還上等的胭脂水粉!”


    “瓜子花生,冰糖葫蘆……”


    “……”


    大大小小的攤位已經占滿了街道兩旁,坐商也都打開大門,難得的與門口的攤販們和諧相處。


    蘇平一路走一路瞧,直到一處賣荷包的攤位跟前。


    在大慶,荷包並不像裏寫的那樣,隻能由女子送給男子表達愛慕,而是一種從平民到高官乃至帝王,都會用來作為送禮的東西。


    除了一些逾製的顏色與圖桉之外,平民常用有玄、赤、青三色,造型也有圍腰荷包、抱肚荷包、搭鏈荷包、係佩荷包之分,花樣極其多變。


    蘇平按照儒家之禮‘男鞶革,女鞶絲’,挑了枚係配荷包。


    暖紅底色,其上繡著臘梅,梅開五瓣,喻五福,也隱喻沉仙兒如梅花一般,自苦寒中盛開。


    攤主瞧出這是送禮,還貼心的幫他將荷包用紅色方帕包好。


    結賬是二錢銀子。


    蘇平心滿意足的將荷包收起。


    雖然這玩意兒溢價很大,但新年嘛,性價比先放放。


    葛平安的話,念叨過筆毫磨禿了,送一套文房四寶應該不錯。


    葛翁好收藏書籍,倒是可以淘本真正的古籍當做禮物,有變態的五感在,這個也算輕鬆。


    至於溫道元、尹東丘和沉天南,蘇平還真不知道送什麽。


    “這方麵還是後世好,送來送去除了煙酒就是茶葉……”


    蘇平琢磨著,一路走走看看。


    “上等供香,供奉元聖不二之選!”


    一個小攤主吆喝了一聲,殷切的看著蘇平:“公子可是要進去祭拜元聖?”


    “嗯?”


    蘇平扭頭一看,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元聖廟跟前,當即點了點頭,“自當是要祭拜一下的。”


    “呐,公子拿好,記得從右側門進去,左側門出來,正門是不能走的。”


    那攤主笑著,遞上三支供香。


    “謝了,多少錢?”


    蘇平準備掏銀子。


    誰知那攤主愣了愣,連忙擺手:“可不敢說錢。”


    不說錢,說緣?


    蘇平一臉不解。


    “公子是頭一次來廟會吧?”


    攤主笑著解釋,“我們這些個做香燭生意的,每年的小廟會都會無償一天,但凡有香客來祭拜,隨取隨用就是,也算我們對三賢的一份心意。”


    “這樣麽……那多謝兄台了。”


    蘇平點了點頭,然後按著攤主的說法,進了元聖廟。


    一進門,巨大的凋像印入眼簾。


    元聖手托經卷,仰首望天,一股妖魔無算亦往矣的凜然氣勢,讓人不由自主的生出幾分敬意。


    聖像下方的供桌擺滿了瓜果魚肉等貢品。


    五位男女跪在供桌前的蒲團上,正在禱告。


    看到這五個人的瞬間,蘇平的目光就鎖定在了其中一個的背影上。


    韓霜!


    居然在這裏碰見了韓霜!


    “……請元聖保佑他一生再不受災劫。”


    韓霜低聲的禱告完,起身將供香插入香爐之中。


    剛一回頭,就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靜靜的站在自己身後。


    “……你!”


    韓霜大驚失色,有種做壞事被人當場抓現行的感覺,慌亂之下腳下一滑。


    完了……


    完了完了!


    剛剛的話肯定被他聽見了!


    在這種奇怪的想法之下,韓霜本能的用手去捂臉。


    這讓原本可以站穩的她,居然開始向後栽倒。


    “!


    !”


    失重感升上心頭,韓霜無力扭轉,更加的羞憤欲死。


    眼見著就要一腦勺磕在供桉上,一隻強有力的臂彎從側麵托在了他的背部。


    “怎麽,看到我你很驚訝?”


    蘇平皺了皺眉頭。


    韓霜驚恐和慌亂的樣子他看得一清二楚,這讓他感覺很奇怪。


    “沒有……隻是蘇先生出現的太突然……”


    韓霜順勢站直,立馬鎮定了下來。


    “你們兩個,注意場合!”


    旁邊的香客壓低聲音,對著二人說了一句。


    這時兩人才發現,其餘的幾人,都正對著自己怒目而視。


    “見諒,見諒……”


    蘇平訕訕的笑了笑,隨手將供香往香爐裏一插,示意韓霜跟自己出去。


    “哎,世風日下。”


    等二人走後,一名香客搖了搖頭,“當著元聖像也敢行此齷齪之事……”


    話音剛落,另一名香客麵露驚駭,指著元聖凋像道:“元聖剛剛衝我笑了!”


    啪!


    旁邊的人一把將他的手拍下去,慍怒道:“不可對元聖不敬!”


    “胡言亂語,元聖像仰首望天,怎麽可能對你笑?”


    “再亂說轟出去……”


    餘者也紛紛指責。


    “好吧……”


    那名香客不敢反駁,連忙閉眼繼續禱告。


    廟外,二人並肩而行。


    蘇平問出了壓在心底許久的問題:“韓霜,當日在湖畔小築,到底……”


    此前他因為這個事兒,還找沉心瀾問過,可是連沉心瀾都不知道韓霜家住何處。


    今日既然碰到,怎麽也得問個清楚。


    “當日你我都見過彼此失態,如此有辱斯文之事,日後還是不要再提了。”


    韓霜打斷蘇平,一雙眸子微不可查的暗澹了幾分。


    他果然不記得了。


    “好吧……”


    蘇平無奈的點了點頭,旋即表情變得嚴肅:“但有件事情,你一定要告訴我。”


    “什麽?”


    韓霜心中一緊。


    “那日,你招來為我解毒的女子,是誰?”


    蘇平停下腳步,很認真的看著韓霜,“雖然我完全不記得她的樣貌,但我確定有這麽一個人。”


    “……”


    韓霜的麵皮突然不受控製的升溫,幾乎本能的就開口掩飾:“那不過隻一位下人罷了,先生不用介懷。”


    蘇平皺了皺眉頭。


    他知道這些權貴之家不怎麽把下人當回事,本來也已經適應了這種常態。


    可如果那個下人跟自己有關係,自然就不一樣了。


    “雖然我自認不是什麽君子,但事情既然發生了,我又豈能當做什麽都不知道?”


    蘇平深吸一口氣道。


    畢竟把第一次給了自己,同時又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個女人,再怎麽說也不能讓人家繼續給人當奴婢。


    至於願不願意跟隨自己,後麵再說吧。


    “哦?”


    韓霜的柳葉兒眉挑了挑,問道:“先生真的這麽想?”


    “需要什麽代價才能解除她的奴籍,你直言便是。”


    蘇平毫不猶豫道。


    “……”


    韓霜愣了片刻,突然展顏一笑,“先生磊落,韓霜豈有不成人之美之理?可惜……”


    “可惜什麽?”


    蘇平心中一提。


    “那丫鬟名吳憂,本就不是奴籍,前陣子辭工回鄉去了,先生若是實在放不下……等年後吧,年後我再派人去尋。”


    韓霜此時已經平靜了下來。


    她也不清楚自己要怎麽辦,又怕蘇平認出自己,又怕蘇平一直認不出,隻好順著剛剛的托詞往下說。


    能拖延一天是一天吧。


    吳憂…


    蘇平記住這個名字,點了點頭:“那就有勞了。”


    “先生見外……”


    韓霜擺了擺手,正打算再說什麽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身影出現在了街角,連忙將話憋了回去,轉而道:“韓霜有事先行一步,年後再來拜訪先生。”


    “請便。”


    蘇平沒有多想,將甘露坊的地址告訴韓霜後,便拱手作別。


    韓霜行至秋荷麵前,表情鎮定,生怕被看出點兒什麽。


    “公子,你猜我給您找來了什麽?”


    秋荷興奮的說道。


    看樣子應該是根本沒看到蘇平。


    韓霜鬆了口氣,問道:“什麽?”


    秋荷得意的一笑,接著獻寶似的取出一冊話本,“卷二!嘿嘿,初六才會開始賣的卷二哦!”


    “卷二?”


    韓霜雙眼一亮,道:“走,先回去。”


    “公子您不知道,那劉掌櫃可倔了,奴婢軟磨硬泡,恩威並施,說盡了好話才拿到的……”


    秋荷跟在後麵碎碎念著,二人一路往皇宮而去。


    在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蘇平離開了小廟會,去了三個地方。


    第一處便是仙客來。


    廟會上的品類實在太常見,太日用了些,哪怕賣的貴,也根本難以體現他的心意。


    但仙客來不一樣,仙客來有醉仙釀。


    對於尹東丘而言,沒有什麽比一壺醉仙釀更好的禮物了。


    隻不過十年的珍釀,居然要三百兩銀子!


    甚至若不是蘇平厚著臉皮表露了小詩君的身份,那掌櫃根本就不會賣。


    這讓蘇平心中一陣發狠,暗暗決定,等來年開春一定要釀個狠的出來,讓這群神州的土老帽見識見識,什麽才叫真正的好酒。


    溫道元的話,腦子裏那麽多千古名作,對蘇平而言不算什麽,可對這個世界的讀書人來說,絕對可能稱得上寶貝。


    相當於無本萬利。


    搞定這兩位大老,蘇平去古董字畫店,淘了套文房四寶,跟一本齊公手書。


    他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齊公真跡,但年代確實有那麽久遠。


    到最後,隻剩下一個沉天南。


    這老頭有點兒難對付。


    早年經商走南闖北,啥稀罕物沒見過?


    又貴為一國親王,除了老伴兒什麽都不缺,可蘇平也沒辦法給他說媒不是?


    思來想去之後,蘇平用文氣附著配合,以精準到極致的筆法,畫了一幅畫,取名《無回誌》。


    裏麵畫的是無回關,關外是茫茫黃沙,關內是整齊肅殺的赤鬆軍軍陣。


    城頭上,沉天南跟蘇雲並肩而立,遙望陽京。


    其中蘇雲的相貌他並不知道,隻能按照沉天南的描述,再結合自己的長相來畫,花了很大的功夫。


    等搞定這一切,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蘇平帶著大包小包,被一路的燈火通明伴著,回了甘露坊。


    ——劈啪啪劈劈!


    剛一進門,就猛地竄起一連串的爆竹之聲。


    “蘇平!來吃餃子啦!”


    沉仙兒捂著耳朵,嬌笑著扯著嗓子。


    院中擺了一張大大的圓桌,除了葛翁父子跟沉仙兒之外,溫道元、尹東丘、沉天南赫然在列,正眼含笑意的看著蘇平。


    顯然,大家都在等他。


    蘇平心中觸動,一抹真誠的笑意浮現在嘴角。


    “來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在普天同慶的日子裏,高高在上的皇帝跟平頭老百姓也沒什麽太大的區別。


    無非就是人多了些,排場多了些。


    論舒心,規矩繁多之下,甚至還遠遠不及民間。


    萬福殿。


    永泰帝跟個木頭一樣,坐在龍椅上,看著一個一個的妃子、皇子、公主、皇孫,給他送上新年祝福。


    而這還不是全部。


    按照規矩,這天夜裏所有皇室成員,都要來給皇帝和太後請安,祝賀新年。


    而皇子公主等晚輩的獻禮,則是這一晚的重頭戲。


    一個兩個的,全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想要在今夜好好露把臉。


    殊不知,永泰帝對此並不抱有任何期待。


    天底下他沒見過的稀罕物多了去了,可那些東西,並不是這些皇子公主能尋來的。


    獻禮之後就是宴會。


    這個環節,皇帝隻需要象征性的動動快子,貼身太監就會高呼陛下乏了,丟下這大場麵讓剩下的人自在一些。


    如同往年一樣,剛開宴沒多久,永泰帝就在賈紅衣的陪同下離開了萬福殿。


    “每年的這個時候,朕就覺得你我都一個樣。”


    走在回寢宮的路上,永泰帝感歎道。


    “啊這……”


    賈紅衣麵皮緊繃,不知道怎麽接話。


    “想什麽呢?”


    永泰帝瞪了他一眼,道:“你是身子上的孤家寡人,朕是地位上的孤家寡人。”


    “噢噢……嚇死微臣了。”


    賈紅衣哭笑不得,“陛下是九五之尊,地位上也不可能有人跟您一樣啊。”


    “你還是不懂。”


    永泰帝搖了搖頭,突然心中一動,“我帶你去過過百姓的年怎麽樣?”


    “百姓年……陛下想出宮?”


    賈紅衣愣了愣,連忙勸阻,“使不得啊陛下,此時出宮……不吉利啊!”


    新舊交替之際,皇帝不在皇宮之內?


    這要是給那些言官知道,彈劾的折子隻怕能把他壓死。


    “少來這套,朕什麽時候信過這個?”


    永泰帝一拂袍袖,“趕緊的,去找一套衣裳來。”


    “這……微臣遵命。”


    無奈,賈紅衣隻能按照主子說的做。


    沒過多久,二人就神不知鬼不覺的出了宮,徑直往甘露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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