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興堯以聰明自負,若是平日裏聽到有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對自己如此說教,定然是嗤之以鼻。


    然而在此時,這幾句話卻不啻於醍醐灌頂,他呆了一會兒,臉上竟然有了一絲血色,抬手用力抹了一下額頭,澀聲道:“姑娘教訓的是,在下受教了”


    緊接著他便將手放在身邊的小幾上,用滿懷希冀的眼神看著林紫蘇道:“煩請姑娘為我診治。”


    這一聲中氣十足,似是用盡了楊興堯全身的力量,林紫蘇見他眼神突然變的堅定,便不再多說,凝下心神為他診脈。


    診完脈又細細地問了一些日常病症,林紫蘇這才發現,楊興堯不但先天肺弱,更兼著後天思慮過多,積了脾弱之症,脾為肺之母,如此一來更是難以醫治。


    林紫蘇沉思了半刻鍾,一臉嚴肅地說道:“世子,我的醫術淺薄,最多隻能讓你多活十年。”


    楊興堯臉上的失望之色一閃而過,隨即綻出了那副雲淡風輕的笑容,說道:“有勞姑娘了,能多活十年已是不易,楊某不敢奢求太多。”


    林紫蘇也注意到了楊興堯的失望,她沒有多說話,隻取過自己的針包打開,說道:“世子,我先為你補肺益氣。”


    這一番針灸下來花了將近半個時辰,針灸本就是極耗心神,又因門窗緊閉,林紫蘇累熱交加,已是滿身大汗。


    楊興堯一直是閉著眼,針灸過後,覺得周身前所未有的舒暢,忍不住長呼了一口氣,睜眼卻見林紫蘇臉色潮紅,形容狼狽,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隻得讚了一句道:“姑娘醫術果然高明,這幾針下去,我連呼吸都順了許多。”


    林紫蘇卻是覺得自己這會兒連說話的力氣都要沒了,本還想休息一下,但見窗前的日影漸短,看樣子已近正午。


    她唯恐南康長公主那邊有人注意到自己,上一次的流言已然鬧的家裏人心惶惶,可不敢再有什麽流言傳揚出去。遂勉力走到書案前,拿起侍女早已準備好的筆,草草寫了一張藥方交與了楊興堯,囑咐道:“照著這藥方抓藥,先喝上半個月,視病情再做調整。還有,針灸須每隔七日一次,下次還在此處嗎?”


    楊興堯不置可否,扶著侍女勉強站起身,拿了早放在書案一角的幾本書說道:“寶劍贈英雄,紅粉贈佳人,這裏有兩本書,是本朝名醫滕廣平的行醫筆記,以後就由姑娘保管罷。”說著鬆開抓著侍女的手,雙手捧著書遞到林紫蘇麵前。


    這姿勢極為恭敬,倒教林紫蘇為難了,她隻得左移了半步,從楊興堯的身側接過了書,簡單翻了兩頁,眼中頓時閃出興奮的光芒,方才的疲憊一掃而空。


    楊興堯朝侍女使了個眼色,侍女從書架上取了一個紫檀木匣子,捧至林紫蘇的麵前,楊興堯說道:“這是預付的診金,請姑娘笑納。”


    林紫蘇收起了書,接過匣子打開,就見裏麵放了厚厚一摞紙,翻開來看,竟是一張張的房契和地契,足足有二十多張,隻聽楊興堯道:“姑娘但放寬心,這些都是我家祖上在京城裏置辦的產業,背後都是清清白白,如今放在那裏也是閑著,倒不如交到姑娘手裏。”


    林紫蘇方才粗略看了一下,那些房契和地契皆是位於京中繁華地段,雖估不出價值幾何,但也知道那是一筆潑天的財富。


    這一世自己既無家世,又無背景,得了如此大的一筆財富可不是什麽好事,偏生那些紙上寫的還都是自己的名字,林紫蘇心下一抖,下意識的將匣子放在了小幾上,臉上依然帶著笑,說道:“世子的心意,我這裏先行謝過。待會兒我還要去參加詩會,這麽大的匣子可不方便帶,不如先放在你這裏好了。”


    “姑娘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了”,楊興堯頓時了然,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幫你找個地方存放,反正已然過了明路,都是你的東西。”


    林紫蘇嘴角一抽,也不想再多說什麽,拿起醫書向楊興堯告辭,楊興堯又道:“姑娘肯為我醫治,在下感激不盡,七日後在此處恭候姑娘大駕。”


    “你不必謝我,我隻是把你從鬼門關向外拉了一步,要謝的話,還是謝你自己罷。”林紫蘇不再理會楊興堯,自顧自地下樓開門。


    帶林紫蘇過來的宮女一直在柳蔭下守著,見她出了知秋堂,那宮女迎上前去道:“方才前院傳過來話,那邊的午宴即將開席,姑娘可是要過去?”


    林紫蘇點了點頭,隨著那宮女回到了前院。午宴設在了花園中心的一處二層樓閣上,林紫蘇剛走過去,就見梁婉怡在樓上朝自己揮手。


    待上了樓,梁婉怡一把挽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說將她往席間拉,口中說道:“紫蘇妹妹,方才還說你不夠意思,為了幾本醫書,連詩會也不顧了。不過你來的正好,我們正行著酒令呢。”


    梁婉怡給林紫蘇留的位置靠著窗子,轉頭就能看到花園裏的美景,是席間最好的位置。林紫蘇左手邊的那姑娘姓馮,本是一直纏著梁婉怡說話,聽梁婉怡說要給好友留個位置,欣然同意,沒想到這個位置的主人卻是林紫蘇。


    待林紫蘇坐下,馮姑娘便向左靠了一些,離林紫蘇遠了一個身子,口中低聲說了一句:“真是倒黴。”


    林紫蘇裝作沒聽到,若無其事地聽梁婉怡述說方才詩會上的趣事,對麵的一個紫衣姑娘見席間的氣氛有些尷尬,含笑道:“林大姑娘,方才我們正在行飛花令,你可要一起來玩?”


    她見這紫衣姑娘有些麵熟,想了一下,記起了這姑娘是工部駱尚書府的三小姐駱玥,曾在百花宴上展現過才藝,與自己也算是有一麵之緣,當下點了點頭。


    隻聽駱玥又道:“怡姐姐,方才到了你這裏,你的酒還沒喝下呢。”


    梁婉怡方才為了去迎林紫蘇,沒接上行酒令,不過她也沒多說,端起麵前的酒一飲而盡,接著豪氣萬丈地說道:“你們等著,看我給你們出一個大難題!”


    眾女們都齊齊等著梁婉怡出難題,梁婉怡朱唇輕啟,朗聲吟道:“僧敲月下門”,眾女頓時哀嚎聲一片。


    自古以來,用這個“僧”字作詩的詩人可是不多。駱玥坐在林紫蘇的對麵,自梁婉怡以下,正好是第七個,自忖這個“僧”字是想不出來。她與梁婉怡關係不錯,當下佯怒道:“怡姐姐,可沒你這麽記仇的,剛勸了你一杯酒,你這就要找補回來,這杯酒,看來定是要我喝了。”


    駱玥話雖如此說,還是滿眼期盼的望向林紫蘇,隻聽林紫蘇道:“山僧獨在山中老”,駱姑娘讚了一句好,就看向了馮姑娘。


    馮姑娘沒去過百花宴,隻聽人說起過林紫蘇凶悍的名聲,本以為林紫蘇胸無點墨,沒想到林紫蘇竟然如此輕鬆就過關。她隻把心思放在了林紫蘇身上,絲毫沒做準備,到她這裏頓時卡了殼,隻得氣呼呼地橫了林紫蘇一眼。


    在眾女們齊聲計數時,馮姑娘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了賈島的另一首詩,說道:“留茶僧未來。”


    緊接著又有兩句接了下去,輪到了駱玥旁邊的章七姑娘。章七姑娘名喚章雨桐,是吏部左侍郎章若穀家的千金。


    章家本就是江南名門,駱玥想起章雨桐在京中的才名,哀歎一聲:“看來這杯酒是喝定了”,說著就端起了麵前的酒杯,等著章雨桐接了酒令後,便要一飲而盡。


    章雨桐想了幾息,輕輕搖了搖頭,說道:“這一句委實是想不出來”,說著拈起酒杯淺酌了一口,便即放了酒杯。


    駱玥如釋重負,放下酒杯吐了吐舌頭,笑道:“謝天謝地,居然能逃過這一劫。”接著便有另外一個姑娘打趣道:“月月,謝什麽天地,你最該謝謝你身邊的章姐姐。”


    駱玥忙不迭地點頭道:“你說的極是,來來來,章姐姐,多謝你口下留情,我敬你一杯。”


    駱玥與章雨桐碰了一杯,一大口酒還沒完全咽下,就催道:“章姐姐,該你出題了。”


    章雨桐麵上依舊帶著恬淡的笑容,說道:“各位姐妹把有意思的字都用了,我這裏實在沒有更好的,方才見花園裏姹紫嫣紅,便以‘花’來破題罷,嗯,花徑不曾緣客掃。”


    自古以來,風花雪月是文人騷客千古不變的主題,以花入題的詩句何止千萬,便是三歲蒙童也能吟誦出幾個帶“花”的詩句。


    這一次的酒令轉了兩圈,依然還在往下接,駱玥頓覺無趣,嚷道:“你們都是出了名的才女,滿座裏就我才疏學淺,轉到最後,定是又要罰我,這杯酒還是我來喝罷。”


    十幾位姑娘年紀相仿,又有共同的興趣愛好,在一起玩了一個多時辰方才散場。其間南康也前來湊趣,她肚子裏沒太多的學問,危急關頭隻得搬出了幾句齊駙馬齊源新作的詩。


    齊源可是大衍有名的才子,向來有“珠玉公子”的名頭,幾位姑娘聽了齊源的詩句,也顧不得矜持,齊聲叫好起來。


    駱玥飲了不少酒,聽到了齊源的名字,頓時兩眼放光,站起身走到南康身後,摟著南康的脖子呢喃道:“南康姐姐,我們可是一直都仰慕駙馬姐夫呢,難得到你府上來一趟,你就給大家引見一下唄。”


    南康斜睨了駱玥一眼,沒好氣地說道:“見他可以,不過,你能許我什麽好處?”


    駱月道:“你是堂堂的大公主殿下,想要什麽東西沒有?還用到我這裏討?”


    南康一臉狡黠地附在駱玥耳邊低語了幾句,駱玥輕捶了南康後背,道:“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直掛念著我大姐那些物件,那可是我好不容易贏回來的戰利品!”南康臉上洋溢出燦爛的笑,說道:“你個小丫頭又不懂刻章,那幾方印石放你這裏豈不是明珠暗投了?”


    駱玥扁了扁小嘴,說道:“我哪裏不懂了?嗯,就算我現在不懂,向我祖父請教一下不就懂了?”


    章雨桐見駱玥與南康舉止親昵,心中覺得不妥,忍不住輕咳了一聲,說道:“玥妹妹,君臣有別,咱們可不能僭越了。”


    駱玥顯然是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怔了一怔,說道:“南康姐姐人很好的,不會計較這些。”


    駱家大小姐駱櫻是南康在宮中的伴讀,兩人自小一起長大,關係親厚,是以南康一直把駱櫻的兩個妹妹當成自己的妹妹看,從沒想過什麽君臣之別。沒想到章雨桐當眾提了出來,南康也不在意,微笑道:“難得大家到我這裏做客,今日咱們都是姐妹,不論君臣那一套。況且我與駱家大姑娘自幼相交,一直都把小玥玥當自己妹妹看。”


    她說著,輕輕擰了擰駱玥的臉蛋,促狹地笑道:“小玥玥,姐姐說的可對?”


    章雨桐咬了咬嘴唇,沒有再多說什麽。駱玥一直以大人自居,最不喜歡別人把自己當小孩子看,當下板了臉說道:“你要是再擰我的臉,咱們姐妹情分就到此為止。”


    南康強忍住心中的笑,說道:“好了,不和你鬧了,你駙馬姐夫這會兒正在溢香園裏陪著敦王和魯王世子飲酒,你們既想見,我帶你們過去便是。”駱月跳起歡呼一聲,也不顧儀態,第一個沿著樓梯奔了下去。


    十王府的設計甚是奇妙,每八座宅子為一坊,按九宮布局,空下中宮區域,圍成了一個“口”字。在“口”字中央,建有一個大的花園,坊內的每座宅子都有通往花園的小門。駱玥也不是第一次來南康這裏,對宅子裏的路徑甚是熟悉,一路小跑往溢香園趕去。


    到了溢香園,駱玥便聽到了不遠處的假山上有幾個男聲說笑的聲音,心下大喜,循著聲音走到位於假山半坡的一處花架下,卻不由愣在了原地。


    花架下三名男子皆是赤腳箕座在地,駱玥仔細辨認,坐在天字位上的是齊源,坐下地字位上的是敦王謝晞,人字位上的那少年卻是麵生的緊,想來便是魯王世子。


    隻見齊源正一手捋著袖子,另一隻手與魯王世子劃拳,兩人興致正高,“四喜,五魁,六順”等數字隨著兩人的手勢,不住地被高喊了出來。


    兩人比劃了八九個回合,齊源笑著收了右手,謝晞指著魯王世子,一臉幸災樂禍地笑道:“謝昞,這次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總不能賴了吧!”


    魯王世子謝昞苦著一張臉,擺了擺手說道:“四哥,真不行了,不能再喝了。”


    齊源在一旁打趣道:“謝昞,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說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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