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賀鬆葉打掃出了一間屋子,她本來就是手腳幹淨麻利的人,一旦閑下來就坐不住,家裏哪個角落都不落灰塵。賀家的老屋子雖然陳舊破敗,卻被她收拾得整潔有序,不見一點衰頹敗落之態。


    適時地賀鬆柏聽到周圍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他抬起眼看向前方,一道窈窕的身影映入了眼簾。女人背著笨重的行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賀家老屋。她把行李放到地上後,提起袖子擦了擦額,晶瑩的汗珠貼著肌膚流下,烏黑的發絲貼順地粘在臉頰邊,杏眼透露出疲態。


    賀鬆葉搖了搖腰間的鈴,朝著自留地裏的弟弟揮了揮手。


    賀鬆柏放下手裏的糞肥,沉默地到井邊洗手,走到了這位不速之客麵前。


    自家長姐朝他打了手勢說:“幫,拿行李。”


    賀鬆柏皺緊了濃眉,漆黑而凶狠的眼瞳微微一沉。


    賀鬆葉見了大弟的眼裏透出的濃濃的警惕,說:“讓她,住這裏。”


    “她,沒有,地方住。”


    賀鬆柏粗糲的指腹壓在女人的肩上,把她稍微往後推了推,頎長的身軀順勢擋在了門欄上,懶洋洋地開口:“你想幹什麽?”


    說話之間他用一隻手把賀鬆葉往屋子裏趕。


    趙蘭香眼睜睜地看著老男人嘭地一聲把門給甩上,將賀鬆葉關在了屋子裏,任憑賀鬆葉在裏邊不住地叩門也無動於衷。


    他濃密的眉眼透露出毫不掩飾的冷漠和提防,微啞的聲音透露出不正經的意味,“知道我是誰麽?”


    說完男人肆意地將目光流連在女人的胸脯之上,直到把人的臉鬧紅了,他才光明正大地移開目光。


    趙蘭香沒有想到——她那個謙和風度得一本正經的丈夫,居然還有這麽流裏流氣的一麵。


    她的心居然還悄悄地怦然跳了幾下。


    這個“又窮又潦倒”的老男人,慵懶散漫起來還是挺有那麽幾分九十年代流行的古惑仔大哥的味道。鋒利深邃的眉眼,桀驁不馴的麵容,看起來凶得隨時能跳起來打人似的。


    可惜……他的意識超前了二十年,在那時是萬人追捧,擱現在就是被人指著脊梁唾罵的二流子。


    男人今天穿著洗得發白的破衣衫,眼裏帶著漫不經心的隨意,跟他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趙蘭香卻明白,自家男人就是頭狼崽子,他的語氣聽著隨意,心裏指不定早就在懷疑她是不是哄騙了他老實的大姐。


    趙蘭香掏出三塊錢,迎上他懶散怠慢的目光,一副渾然不怕的模樣:“這是房租,我也不是白住的。”


    “知青集體宿舍垮了,我沒有地方落腳。你家人口少地方大,我愛住。年底蓋了新的知青宿舍後我會搬出去。”


    不管他跟幾十年後對比起來有多青澀稚嫩,她深信他本質上還是那個聰明的男人。眼下這個家庭太窮太窮,空了好多年的屋子如果能換來一筆微薄的租金,於情於理不該拒絕。何況……她看起來又不像不安分的人。


    這時賀鬆葉又使勁地敲了幾下門,咿咿呀呀地焦急地喊著,甚至還為自己被鎖在屋子裏惱怒地踹了踹門。


    看在長姐的份上,看在這個女人柔弱得毫無傷害力的份上,賀鬆柏暫且退讓了。


    他接過了女人手裏的一疊鈔票,看也沒看隨意地塞入口袋中,警告般地說:“我把醜話說在前邊,不許惹事。惹事就收拾包袱滾。”


    趙蘭香點頭,用腳踢了踢包裹:“辛苦你了,勞動力。”


    趙蘭香暫時不會對他客氣的,左右也是交了房租的陌生人,太客氣了反而動機不良的嫌疑。賀鬆柏從小到大也受慣了整個大隊的冷眼,陡然碰見個熱情得不像話的陌生人,不是懷疑她是個傻的,就是懷疑她動機不良。


    趙蘭香從上次在玉米地的冷遇中汲取了教訓。


    賀鬆柏這人不愛欠人情,上次幫她估計是為了那幾顆糖。他認為還清了債就幹脆利落地走人。再吃她幾隻饃饃,這賬又該算不清了。


    這點小心思投射到幾十年後的賀鬆柏身上,那便是財大氣粗。幫過他的人,他會不留餘力地還回去,有錢給錢,要力出力。欠一分他要還三分,因此他是很多人的“財神爺”,周圍的人都樂意跟他交朋友,四麵八方的人情源源不斷地滾來,他的事業也蒸蒸日上。。


    賀鬆柏收起了那副流裏流氣的模樣,沉默地彎腰把地上散落的行李拾起抱進屋裏。


    賀鬆葉被放了出來,手舉起握成拳頭敲了他的頭兩下,臉上滿是憤憤的表情,對他剛才的行為很不滿,仿佛在維護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賀鬆柏沒有反抗,低頭任她捶。


    賀鬆葉愧疚地衝趙蘭香扯扯嘴,打著手勢說:“他,脾氣,不好。”


    “人,不壞,放心。”


    “你,坐著,他,收拾。”


    趙蘭香真的依言找了張小板凳坐下了,她雙手撐著下巴津津有味地看著老男人裏裏外外收拾。男人用幾張木板跨一張簡易的床,連接處用榫卯的凹槽拚接,全程一根釘子都不用。他的動作很嫻熟,鐮刀鋸子落下處木屑飛揚,最後他吹了幾口氣,床板上的木屑被吹落了下來。粗糲的拇指到處摸了摸床板,把冒頭的刺兒都拔了下來。


    他鋒利深邃的劍眉倒豎,麵無表情的時候也常常流露出凶意,然而搗鼓這些敲敲打打的木匠活卻認真細致。趙蘭香看得入迷了,眼裏不經意地流露出溫柔之色。


    此刻她多麽想過去抱抱這個清瘦的男人,把他滿頭的塵屑都摘下來。可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絕不能這樣做,老男人是個戒備心很強烈的人。


    賀鬆柏抬起頭,趙蘭香的眼裏早已換上了正常的情緒,她用拇指探摸著這張床略顯嫌棄地問:


    “這個能睡嗎?”


    賀鬆葉笑意盈盈地打手勢解釋:“他,做過,木匠。手藝,行。”


    “床,踏實,睡。”


    趙蘭香在旁邊把兜裏最後一個餘溫尚存的肉包子遞給滿頭大汗的賀鬆柏,賀鬆柏沒接,他用一條破毛巾擦了擦汗,跑到外麵的井邊打水洗了把臉。


    趙蘭香把包子推到了賀鬆葉的手裏,“給他吃,隻剩最後一隻了,我吃飽了。”


    她摸了摸肚子,剛剛在田埂邊和賀大姐一塊吃了九隻包子,她們倆現在肚子都撐得不行。


    賀鬆葉才是真正地撐得不行,她回來的路上肚子被撐得難受,許久沒見過油的胃變得虛弱,她走了沒幾步路就“哇”地一口吐了。賀鬆葉既是心疼,又是可惜。難過極了,她蹲在草叢裏盯了那團汙穢許久,到底不舍得,用簸箕鏟了回去喂雞。


    最後這個包子賀鬆柏還真的連看一眼都欠奉,賀鬆葉愛惜地把它放到鍋裏溫著留給了妹妹。


    姐弟兩忙活了好一陣才齊心協力地把這位城裏嬌客的屋子收掇得纖塵不染,趙蘭香摸著床上簇新的棉被,從自己的行李裏取出了趙爸趙媽讓人縫製蠶絲被,她抱著這床被子還給了賀鬆葉。


    賀鬆葉瞥了眼這位城裏姑娘的被鋪,摸一摸觸手可及的柔軟涼滑,冬暖夏涼又輕柔。確實不必要她的新被子了,賀鬆葉把自己被子收回了箱籠裏。這個動作落在賀鬆柏的眼裏,卻又變成了另一番意思。


    他嚼著嘴裏的曲曲菜,呸地吐了一嘴的殘渣,眼神漆黑暗沉。


    賀鬆葉搖了幾下鈴,賀鬆柏轉身鑽入柴房放了幾塊紅薯若幹糙米合著煮了一鍋水。賀鬆葉見弟弟煮了紅薯粥,一勺子舀下去,水清得浪打浪,她咿咿呀呀地搖頭抓了幾把大米添了進去。


    賀鬆柏掀了掀眼皮,漠不關心地蹲下燒火。


    賀鬆葉用鈴鐺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瞪了他一眼。


    賀鬆柏淡淡地說:“差不多就行了,放那麽多米下個月吃啥?”


    他話雖然是這麽說,舀飯的時候給祖母裝了一碗純大米的幹飯,又給那位城裏嬌客裝了半米半紅薯的飯,最後剩下一堆黃澄澄的紅薯姐弟三個人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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