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


    許是林未表情太過愣怔,縣令以為她不知道燕王是誰,隻能補充了一句:“那位便是燕王殿下,他入京勤王,匡扶新帝,先帝臨終前被立為三位輔政大臣之一。現在他剛剛平定邊亂回來,特意來順德府送忠勇侯骸骨歸鄉。”


    林未當然知道燕王是什麽人,她看著外麵那個男子,幾乎心生恍惚。這就是名震天下、功蓋一方的燕王,她前世未曾謀麵的公公。


    林未前世因為嫁給燕王的獨子,為此被京城眾多貴女牙酸了整整兩年,後來她和顧呈曜鬧掰了,外麵的酸話才好了一些。但即使如此,沒人能否認林未前世嫁的極好,她是公府嫡女,大長公主的外孫女,這樣顯赫的身份,嫁給燕王的兒子依然是高嫁。


    林未的外祖母是皇室公主,她每年大半的時間都在公主府度過,所以林未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燕王的事跡。據聞燕王十五歲就帶兵上戰場,建昭元年老燕王病逝,年僅十七的顧徽彥成為新的燕王。這十年來他南征北戰,極得穆宗重用,後來宮闈生亂,穆宗在病危中第一道密詔便是發給燕王。燕王不負眾望平定京城大亂,肅清朝局,後來被穆宗托孤,輔佐才八歲的皇長子,現在的小皇帝。


    林未聽著燕王的事跡長大,當初能嫁給顧呈曜,她不知有多開心。可是她和燕王府終究是沒福,林未在元嘉四年正月和顧呈曜成婚,而元嘉二年的時候燕王就出京平定朵豁剌惕部叛亂,即便兒子大婚都沒回來,再然後,她就死了。


    林未沒有想到,她嫁入燕王府都無緣和燕王見麵,卻在重生之後,在一個小村子見到了這位傳奇戰神。


    林未內心很是複雜,她和顧呈曜鬧成那樣,按林未的性子本該恨屋及烏,對整個燕王府都再無好感。可是這一刻林未看到燕王本尊,竟然發現自己根本生不出遷怒之心,燕王僅是站在那裏,無形的威壓便籠罩全場,讓人連心生輕視都不敢,更怎麽敢埋怨。


    原來這便是燕王……林未心中的震撼簡直無法表述,燕王竟然這樣年輕,長相也極為出挑。隻不過在他這個位置上,已經沒有人能注意到他的長相了。位高權重,生人勿進,在這種殺伐威懾下,還有誰敢評價燕王的長相。


    可能是林未盯了太久,久到習慣被人注目的顧徽彥都輕輕動了動眉。顧徽彥在軍中是主帥,在王府中是家主,身上永遠不會缺乏視線,可是像林未這個年齡的小姑娘卻少有。他征戰多年,身上殺伐之氣凜然,便是錢太後見了他都有些拘束,更別說其他女子。在京城裏時,年輕些的女子見了他都低頭屏氣,未出閣的閨秀更是嚇得頭都不敢抬,像林未這種主動看他的人是少數,能毫不避諱注視這麽長時間的,那就隻有她一人了。而且,這個小姑娘的眼神也很有意思。


    顧徽彥微微帶了些笑意回視,眼中的探究之意被藏在深處,幾乎不可察覺。林未猛不防撞到顧徽彥的視線,對視了僅短短一瞬,林未就趕緊低頭,避開燕王的目光。


    顧徽彥見林未低頭,便不再逼迫一個小女孩。若不是林未看的時間太長,眼神也非常奇怪,顧徽彥並不會和一個小姑娘回視,和他對視的壓力顧徽彥當然清楚。一個小孩子罷了,他裝作不知道就過去了。


    林未低頭,胸腔裏心髒砰砰直跳。太可怕了,她前世的公爹原來這樣可怕,她原以為父子之間差不到哪裏,但是今日見了真人才知,她對燕王的想象還是太淺薄了。


    眾人知道燕王降臨後,現場的氣氛立刻不一樣了。縣官和裏正如臨大敵,王婆和林大娘早就退到牆角,瑟瑟發抖,林未也垂著頭,像兔子一樣垂下耳朵,哪裏還有剛才舌戰群儒的威風。


    顧徽彥特意繞遠路來可不是為了聽林未和她姑姑吵架的,他敲打完縣官後,就問:“林勇的衣塚在哪裏?”


    他此行來順德府是送林勇的骸骨入土,順道看一看林勇的獨女,林勇去世前唯一的牽掛。現在看來林勇對他女兒的描述很不準確,顧徽彥了卻了林未的事,自然就要去給林勇開棺埋骨了。


    開棺不是小事,裏正和村長引著顧徽彥往林勇衣塚走,村子裏的男人也呼啦啦跟去了一半。在這種時候林未就很是不服自己女兒的身份,就因為她是個女子,所以連生父遷骨這種大事都不能親自參與。


    因為這件事攪局,林大娘精神恍惚,早就沒了給林未安排親事的心思,林未也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屋子。她本來是出去取布擦拭地上的水,這麽長的時間,地上的水都幹了。林未怔怔地盯著水漬看了好一會,眼中迷茫之色散去,眼神漸漸堅定起來。


    她不能留在這個愚昧不化的小村子,這裏一村人都是一個姓,她逃得了李達、李員外,但是逃不了李二李三。她身懷巨富卻沒有自保之力,繼續待著村子裏,隻會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林未重活一生,最珍惜的就是自己的命。


    然而她一個孤身弱女子,沒有父母庇護,沒有家族威懾,還長了張很是拖累的臉,她即便把所有田產財富都折算成銀票,使計逃出這個村子,在路上也跑不長久。


    唯一的辦法,就是燕王。雖然林未不太情願繼續和燕王這一家人打交道,可是為今之計,隻有燕王能毫發無損地帶著她離開,並且給她找一個安身立命之地。


    至於如何說服燕王……從沒和男子撒過嬌求過情的林未為難了,這,她盡力而為吧……


    開棺動墓不是件輕省事,等折騰完,天已經大黑。村長十分上道,立刻邀請燕王去寒舍將就,縣令也力請燕王去縣城,他早已安排好接風酒。


    顧徽彥不欲折騰太多,他行軍多年,早就不挑剔環境,所以就沒有再興師動眾地去縣城,而是去帶著人去村長家暫住一晚。


    顧徽彥這次帶著大軍班師回朝,走到半路時,他帶著親信脫離大部隊,先行來順德府送林勇屍骨入土,明日便直接啟程去追趕軍隊。畢竟還是行軍期間,他這個主帥脫離大軍太久不好。


    顧徽彥不肯去縣城下榻,縣令雖然遺憾,但內心深處也悄悄鬆了口氣。伴君如伴虎,這位雖然不是君,但影響力隻大不小,他還是不要拿自己的前程仕途前程作賭了。


    村長得知燕王殿下竟然當真要住在自己家,他受寵若驚,立刻派人回去收拾屋子,並且去通知其他有閑置屋子的鄉紳。燕王此行還帶來許多親信,鄉下即使地方大、空屋子多,一下子安置這麽多人也不是小事。


    村長急忙忙走了,顧徽彥不急著回去,便下了馬,遣散隨從,慢慢走在月夜鄉道上。他很少有這樣輕鬆的時候,沒有戰事,沒有朝政,沒有應酬,頭頂是浩渺無際的星空,腳下是猶帶著冰霜的土地,漫無目的,無人打攪。


    鄉間一旦入夜極黑,天上的星光隱約勾出兩邊樹木的輪廓。顧徽彥突然耳朵一動,腳步也停下了。


    天上陰雲遮住了月亮,樹叢中影影綽綽,看不清楚,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爹爹,不孝女對不住你。我從小身子骨不爭氣,一出生就害死了娘親不說,還連累你為我四處奔波。六年前你說要給我攢嫁妝,讓我安心回家等著你的好消息,可是沒想到我們父女一別,竟然就是永訣。爹爹你為國捐軀,是全朝的大英雄,女兒理應為你驕傲……可是,女兒寧願爹爹從來沒有去過京城。女兒也不想要什麽嫁妝,我們父女倆相依為命,這樣好好的過下去該多好。如今您英魂歸來,骸骨歸鄉,我甚至都不能親眼送您入土為安……”


    顧徽彥停在原地,臉色隱沒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後麵遠遠綴著的人見燕王良久未動,想上前詢問,卻被顧徽彥一個手勢釘在原地。


    這裏天色暗,顧徽彥清清靜靜一個人走來,也沒發出太大的動靜。林未不知路外麵的事,她沉浸在悲痛中,蹲在兒時玩耍的樹下追悼父親:“爹,女兒敬您是英雄,您一路走好。我一出生娘親便難產去世,是您又當爹又當娘的把我養大,女兒不想嫁人,真的不想嫁人,我隻想待在爹爹身邊當你的小丫頭。您今日回鄉,女兒遙送您一路走好,若您泉下有知,再不必為不孝女掛懷。”


    “你若是真的一輩子不嫁人,他才不能瞑目呢。”


    林未驚訝,蹭的從地上站起來,臉上還掛著微幹的淚珠。她朝來人方向看去,盯了好一會,才在昏暗的夜色中認出說話的人:“燕王殿下?”


    “是我。”顧徽彥慢慢從陰影中走出來,他停在林未三步遠的地方,看著眼前這個纖弱蒼白、腰還沒他胳膊粗的少女,不由歎氣,“你年紀輕輕,正值大好年華,何必說這樣的喪氣話?”


    “並不是喪氣話。”林未不習慣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樣子,想抬手擦淚又覺得這樣太過明顯,於是別過臉,用力地看向側方,“今日讓燕王見笑了。既然小女已經出了大醜,那也不必顧忌家事,不妨和燕王直說了吧。您看我如今的境況,即便您幫著我要回爹爹的金書鐵券,您覺得我守得住嗎?我親生姑姑尚且如此,更別說村子裏的其他人,他們都姓李,而我姓林,要是以後發生什麽事,我連跑都跑不出去。”


    顧徽彥很快便聽出症結:“你不願意嫁人?”


    “天底下那麽多女子,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為什麽非要嫁人!”林未忍不住提高聲音,隨後她意識到自己情緒太過激動,她深吸一口氣,垂下頭,低聲道,“對不起,小女失禮了。”


    現在的小孩子怎麽都不愛成親,顧徽彥也不好對著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細說,隻能擱置這個話題,不再逼她,而是輕聲問:“那你打算如何?”


    “燕王殿下。”林未突然鄭重地對燕王行了一個晚輩禮,抬起眸子,專注又堅定地看著顧徽彥,“小女自小便敬佩燕王功績,此番能見到您本人,已經是小女前世今生兩輩子的福氣。今日多謝您解圍,小女情知這樣得寸進尺,但還是想冒昧求您,帶我離開李家村。等離開這裏後,燕王隨便把我放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小城裏,小女也不想要忠勇侯遺女的名聲,此後守著爹爹的封侯聖旨,每日誦經禮佛,平平靜靜了此一生,就已經滿足了。”


    顧徽彥目光放在她身上,聲音不辨喜怒:“你就這麽想離開?想清楚,這是你的故土,你世上唯一的親人所在之地。”


    “小女想清楚了。這裏也說不上是故土,爹爹和姑姑是因為饑荒逃到這裏來的,姑姑嫁人後融入這個村子,但是爹爹因為我不得安穩,四處奔波。對我而言,這裏就更說不上是故鄉了,有我爹爹在的地方,才是我的故土。”


    顧徽彥看了林未一會,然後就抬起眼睛,望向背後遼闊的星空。林未心中緊張不已,手心幾乎滲出汗來。她今日行為非常冒險,可是燕王明日就會離開,她今夜不行動,那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顧徽彥目光從漫天星辰中收回,輕輕看了林未一眼,轉身便走。林未心髒幾乎蹦出嗓子眼,燕王這是什麽意思?她特意模仿高然的手段,“不經意”哭泣而被人聽到,竟然還是失敗了嗎?


    林未忍不住追了兩步:“燕王殿下……”


    “天色不早了,外麵越來越冷,你先回去吧。”


    “您還沒說到底要不要帶著我走呢!”


    顧徽彥心底歎了口氣,他掌權多年,這樣被人追問還是第一次。幸好身後的親隨站的遠,要不然讓他們聽到這句話,明天他的私事就傳遍了。這些人跟了燕王許多年,出生入死,性命相托,顧徽彥對這些人視為手足,可是這些糙老爺們唯有一樣不好,那就是太關心他的私事了。


    王妃並不是必需品,燕王府現在這樣就很好,而他也不缺繼承人。這樣一來,就更沒必要續娶新王妃了。


    何況麵前還是一個青蔥一樣的小姑娘,看她麵相不過十五六歲,比他兒子都小。顧徽彥知道林未喊這句話隻是著急,並沒有其他意思,而顧徽彥也一把年紀了,他並不想自己一世威名毀在這種地方,於是他停住身體,破天荒地給人解釋自己的打算:“我會給你找一個安穩之地,好生安置你。你不必著急,林勇對我有救命之恩,你是他的獨女,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林未終於鬆了口氣,得了燕王這句準話就好。顧徽彥自十七歲成為燕王,或者再早一些,自十五歲參軍接觸戰事開始,就再也沒被人這樣不客氣地喊過了。顧徽彥不至於和一個小姑娘計較,他繼續往前走,沒走兩步身後就傳來腳步聲,那個小姑娘又追上來了:“燕王殿下,我明日跟著你一起走的話,今晚要收拾東西嗎?明日在什麽時辰會合?”


    又是這種模棱兩可但被別人聽到一定會懷疑他品行的話,顧徽彥隻能站住,對林未說:“你不必費心,我自會派人打點。林姑娘,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


    不用林未收拾行李她可以理解,但是連個時辰也不說嗎?林未很是懷疑,忍不住說:“燕王殿下,你該不是誆我吧?”


    顧徽彥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從旁人口中聽到這種話。他輕輕笑著,問:“你說什麽?”


    林未閉嘴,在顧徽彥的目光下默默低了頭。顧徽彥見此收回視線,繼續無喜無怒地朝自己的戰馬走去。


    等顧徽彥走出一截後,林未許是覺得他聽不到,用極小的聲音,低低嘟囔了一句:“都不是好人。”


    顧徽彥腳步停住,眸光微沉,他頭一次被人屢屢挑釁涵養。他沒有回頭,輕飄飄對後麵說:“夜風寒涼,林姑娘還是趕緊回去吧。你下次再想和我說什麽,直接來找我就是,不必跑這麽遠在樹下吹冷風。”


    林未話說完之後就後悔了,她剛才情緒上頭,不知怎麽想起顧呈曜,心裏覺得顧家都沒好人,誰想竟然真的說了出來。她一脫口就後悔了,顧呈曜對不起她不假,可是燕王卻沒有做過任何對不住她的事,他是這個王朝的守護神,更甚者還幫了自己,她怎麽能說這樣忘恩負義的話。等聽到燕王後麵那一句,林未臉色爆紅,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您知道?”


    怎麽能不知道,她的掩飾和技巧也太拙劣了。顧徽彥這一次沒有再停留,徑直走向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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