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盡可以放心在燕王府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


    這句話仿佛還在林未耳邊縈繞,她愣怔當場,等回過神後,矢口道:“不行。”


    顧徽彥神情不變,眼神深處卻隱藏著莫可名狀的探究:“為什麽?”


    這讓林未怎麽說,她難道說你的兒子其實是我前世的丈夫,而你的即將入門的兒媳是她的庶妹?林未已經被那兩個人整得夠嗆了,現在她還換一個身份重新回去?


    林未想都不想就要拒絕:“燕王,這不合適。我和燕王府無親無故,我白白住在王府,這成什麽樣子?而且您的新兒媳很快就要入門,我一個外人住過去,豈不是讓她介懷?”


    顧徽彥看著林未,眼神平靜,淡淡一笑:“你安心住下就是。我說可以就是可以,若有人多嘴,不拘是誰,你來告訴我便是。”


    這個“不拘是誰”聽到林未背後徒生寒意,燕王這是暗指高然吧?也對,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寄住別府確實平添許多麻煩,女主人不痛快情有可原,林未也做過兒媳,她明白其中的門道。可是如果說話的人是燕王,那他說可以就是可以,有麻煩也得忍著。


    林未突然生出感慨,仿佛前幾天她還在辛苦操持燕王府家務,人前風光人後辛苦,打碎銀牙和血吞,可是才是一轉眼的功夫,她竟然便從操心的人,變成那個有特權的人了。


    世事真是奇妙,而這一切的根源,不過是眼前這個人的一句話罷了。


    林未感歎了一會,最終還是搖頭:“燕王殿下,您的好心我心領了。可是我隻想過平靜的生活,無病無災度過這一生便罷了,燕王府門第太高,我去不合。”


    “你去不合?我怎麽覺得你是不想去呢?”


    林未猛不丁感到難言的壓力,這就是燕王,和他說話時絲毫不見燕王的架子,淺笑晏晏,仿佛踩在淺水灘上,讓人如沐春風心曠神怡,可是等你驚覺的時候便發現早已被深海包裹,表麵平靜如昔,但是蓄勢待發,時刻能掀起萬丈驚濤。林未如今就是那個被水淹沒的人,而且是又一次。


    林未暗暗罵自己是豬腦子,昨天才栽了一次,今天怎麽又被抓住破綻。她擺出一種鄉下小姑娘抗拒去高門大戶寄住的情態,故意蠻橫道:“我十歲生病時去過京城,京城裏車多人也多,街上隨便一個人穿的比村長家還有體麵,可是那時我病得都要死了,路上那麽多人,沒一個停下來詢問,甚至還趕我和我爹爹走。我不喜歡那個地方。而且,您是燕王,別看您現在和我好聲好氣說話,可是一回到您的王府肯定不是這樣。我連在我姑姑家都住不好,更別說去王府。”


    顧徽彥倒忽略了小姑娘纖弱敏感的情緒,他收斂了氣勢,盡量溫和地說:“別怕,我帶你回去,你十歲時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而且王府裏人少,我隻有一子,他雖然不懂事,但是還不至於為難你。到京城後你隻管住下,如果你不喜歡別人打擾,那我給你在王府裏找一個單獨的院子,人手安排都你自己說了算。至於衣食花銷更不必擔憂,你的花用一概走我的私賬,想用什麽隨便吩咐,不會有人來指點你。”


    “其實找一個淳樸安靜的小城,讓我在那裏平靜度日就好……”


    “利益麵前沒有真正淳樸的地方。你身懷巨富,年紀輕輕,若是孤身一人住在外麵,無論在哪裏都不安全。但是隻要你來到京城,無論日後你想嫁人還是想獨居,隻有燕王府在一日,就不會有人來打擾你。”


    “我……”林未張了張嘴,發現顧徽彥把話都說到了,她竟然再也找不出反對的理由來。她說不想寄人籬下,顧徽彥就給她單獨找院子,她擔心自己和新的女主人起衝突,那顧徽彥就讓她走自己的私賬,這樣一來,沒人能管得著她。林未憋了半天,隻憋出來一句:“這樣太麻煩您了……”


    “不麻煩。”


    林未徹底無話可說,她看著從容鎮定的燕王,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來。


    她怎麽覺得,燕王本就是故意引她說出不願意,然後一條一條堵死她的路呢?燕王看著隨和,但是他想做的事情,根本沒有回旋的餘地。他實際上,其實是一個很獨攬專斷的人吧。


    顧徽彥察覺到林未隱藏的打量,他微微一笑,不以為意,而是問:“怎麽了?你總不至於是不舍得離開故土,這才不想走吧?”


    其實林未還真的想用這個借口,可惜前幾天為了賴著燕王,她自己親手把思鄉這個最有力的退路斬斷了。林未從心底湧上一股無力,她歎了口氣,整個人都耷拉下來:“好吧,就依燕王所言。”


    林未也說不清自己對京城的感情是什麽樣的,她在那裏長大,她所有的親人都住在那座恢弘的城市,而她所有的噩夢也在那裏。如果可以,林未並不想重回京城,說她逃避也好,說她自欺欺人也罷,她重活一輩子不容易,她不想再見顧呈曜和高然。隻要不見到他們,林未就可以繼續欺騙自己,你沒有那麽失敗,你還可以找一個小城市過安穩富足的小戶生活,你隻是見不到曾經的親人、朋友、丈夫,並不是他們放棄了你,將你棄如敝履。


    可是當“回燕王府”這四個字從顧徽彥口中說出,林未經過最開始的強烈排斥,發現再沒有轉圜餘地後,她的心裏突然坦然下來。其實,她也是不甘心的吧。


    不說別人,隻說壽康大長公主,林未就想回去再見外祖母一麵。她是母親唯一的孩子,母親衛氏又是壽康公主的獨女,衛氏早早去世,現在林未就是壽康公主唯一的血脈了,而外祖母和駙馬的感情也不是很好。林未一想到外祖母身邊連個侍奉的小輩都沒有就心痛不已,即便為了外祖母,她都得回去。


    林未心緒漸漸平定下來。顧徽彥看林未想通了,他滿意地看了她一眼,便繼續翻看信件,隨口和林未說:“林勇的冊封聖旨、金書鐵券,還有朝廷分封的田產地契都在我這裏,你這兩天沒事幹的話,就對著禮單冊子清點禮器吧。禮單冊子會看嗎?”


    “會。”林未從小就跟著壽康公主安排宴席、準備年禮,林未心想,去年你們燕王府遞給宮裏的節禮還是她親手準備的呢。早知道今日,當初何必費心費力打理家業,就該讓燕王府的產業全部虧空才是。


    “那你先去清點著玩吧。等去京城後,我把地契換成京城周邊的,日後做你的嫁妝。”


    林勇的追封被克扣的厲害,封侯那一套專門的禮器目標明顯,沒人敢動,可是除此之外,田產地契、生絹現銀被截走許多。顧徽彥知道官場貪腐嚴重,但是沒有想到已經嚴重到這個地步,若不是他臨時繞道來順德府,恐怕這件事就要這樣不了了之。縣令今日一直小心給自己開脫,生怕他降罪,可是顧徽彥是什麽地位的人,怎麽會對幾個低品官發怒。他直接寫信給張孝濂,張首輔如何發落手下他管不著,隻要最終從張孝濂手中拿到結果就夠了。


    不過這些不光彩的事他操縱就好,林未沒必要知道。朝廷分封給林勇的地契有許多水分,許多地不過掛個名,根本拿不到林未手上。顧徽彥替林未把這些死契換到京城周邊,這些事林未做不到,但是換到他的名下,那就沒什麽了。


    林未腦子裏換算了一下,突然生出興趣來:“燕王殿下,這要如何折算?一畝折京城多少地?”


    顧徽彥忍俊不禁,他眼中盛滿笑意,無奈又好笑地看著她:“放心,我還不至於占你的便宜,自然是一畝換一畝,對等地折過去。”


    這可不是對等折算,林勇的封地在順德,順德的田產哪能和京師的比?林未一聽,趕緊給燕王行謝禮,生怕他反悔:“謝燕王殿下。”


    顧徽彥一手搭在木桌上,含笑看著林未:“你那樣抗拒嫁人,我以為你不願意聽人提起嫁妝。”


    “這怎麽能一樣。”林未自小管家,她太明白私產的好處了。她誠然不願意再嫁人,但是若給她準備嫁妝,這沒問題,完全不必顧忌她的自尊心。


    顧徽彥被逗笑,這次他甚至輕輕笑出聲來。如果站在這裏的是周茂成或者其他老人,見此情景一定驚得嘴都合不攏,然而林未還並不明白能讓燕王輕笑出聲是多麽難得的事情,她現在急著找機會告退。終於能拿到林勇的追封,她現在手掌都在發癢。


    顧徽彥看出來林未的急切,他沒有多為難,對林未指了一下手邊的盒子,道:“這是你父親的地契和那個丫鬟的賣身契,你一並拿走吧。路上不方便帶太多丫鬟,我隻給你找了一個,剩下的去京城再補。”


    林未沒有客氣,利索地上前,繞到顧徽彥手邊取東西。林未抱著木匣給顧徽彥行禮,正要退出,突然聽到顧徽彥十分無意般說了句話:“以後你若是有委屈,過來找我便是,沒必要委曲求全。”


    林未怔了一下,心裏浮起一個驚人的猜測。她瞳孔不自覺放大,顯然很是吃驚:“您知道了?”


    顧徽彥沒有說話,他鋪開宣紙,從筆格上執起筆,似乎打算給張孝濂回信。林未什麽也沒說,靜悄悄給顧徽彥研好墨,就安靜地退下了。


    等從書房出來後,清冷的空氣撲麵而來,手中的木匣也沉甸甸地彰顯著自己的存在,林未這時才終於生出一絲真實感。


    長這麽大,頭一次有人和她說“你不必委曲求全”,從前父親、祖母,乃至英國公府的夫子、下人,都在一遍遍和林未說,你是嫡長孫女,你要拿出長姐的體統,讓著下麵的妹妹。


    林未眼睛不知為何有些濕潤,原來,燕王今日出門是為了她的事,不止處理了林大娘和李達一家,還替她從縣令那裏拿回了林勇的封賞。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嗬護的感覺,從前高然什麽都不做就能得到英國公世子、族裏兄弟,甚至表兄表弟的殷勤,那時林未不屑一顧,她又不是沒有手,這些東西她自己也能爭來,何必用他們做好人?可是現在林未終於知道,不一樣的。


    光是這份用心,便不是自己費力爭取能比得上的,即便是一樣的東西。


    燕王在縣城沒有停留許久,等路上的東西準備的差不多後,燕王便下令啟程,朝京城趕去。燕王本來隻是打算來順德府走一趟,送林勇的骸骨入土後,便快馬去追趕班師回朝的大部隊,可是隊伍中臨時加了一個林未,追趕軍隊的計劃自然擱淺,燕王脫離部隊的事也遮掩不住。既然如此,顧徽彥索性給京城寫了書信,說明去向後,便帶著林未慢慢往京城走。


    在顧徽彥看來這是刻意放慢的行程,可是對從未出過遠門、身體還不太好的林未來說,這樣的行程還是太趕了。


    林未前幾天還能撐著,後來在一個驛站落腳時,林未再也撐不住,當夜高燒,一病不起。


    因為林未路上生病,燕王的腳步被大大耽擱,等他們終於回到京城,已經是三月天了。


    顧呈曜和高然的婚禮,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林未病懨懨靠在車廂上,外麵傳來下人的問好聲:“林姑娘,燕王府到了。”


    林未在丫鬟的攙扶下,小心翼翼走下馬車,再一次站在這座恢弘華麗的府邸麵前。


    燕王府,她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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