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徽彥隻是掃一眼就大概明白出了什麽事, 他反而有些意外, 這個小丫頭倒也有腦筋,竟然懂得釜底抽薪, 提前給自己備好後手。庭院裏現在站著的那位林家家臣,沒有一時半會,怎麽能在大興和京城之間走一個來回。顧徽彥心中滿意, 對林家家臣點了點頭:“你今日做的很好,時間不早了,趕緊出城吧。”


    對方受寵若驚,他雖然是效忠忠勇侯林家, 實際上他是燕王找來,統一撥給林未晞護身的。因著這層背景,他當然知道能得燕王一句讚是多麽難得的事, 他同樣知道, 燕王話中的“做得不錯”, 不可能是指他管理林家田莊, 而是嚴格遵守林未晞的命令。林家家臣心裏雪亮, 但是此時此刻他明白燕王的意思, 他該出府了。家臣跪下給顧徽彥行大禮, 他敢進門時隻對林未晞行禮而無視屋中其他人,但是現在他給顧徽彥跪拜卻沒有絲毫不敬之意,對林未晞也不敢用林家舊稱了:“謝燕王。屬下請燕王安,請王妃安。王爺,王妃, 屬下先行告退。”


    家臣走後,景澄院裏就隻剩自家人了。


    眾人敏銳地感覺到氣氛變了,他們低下頭,不敢再隨意揣測,而是認命地等待燕王的定論。


    顧徽彥也不再掩飾,威壓鋪陳而來:“誰給你們的膽子,敢質疑王妃的決定,還聚成一團堵到她麵前?”


    高然依然柔順地低著頭,她自認為心裏已經有了準備,可是等真的聽到還是難掩震驚。燕王的關注點是不是有些偏?這是重點嗎?


    卜媽媽顯然也被鎮住了,等反應過來,忍不住說:“王爺,您還沒問今日情形原委呢,怎麽按王妃的一麵之詞,直接發落定罪呢?”


    顧徽彥的眼神殊為不悅,他淡淡掃了一眼過來,但是隻是這一眼,險些讓卜媽媽驚倒在地:“我是不是之前說過,她是燕王妃,燕王府內宅唯一的主宰。她說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旁人不需要知道原委理由。我說話從不說第二遍,這是唯一一次破例。你們這次聽明白了嗎?”


    地上跪倒一片人,他們顧不得地上冷,全都以額觸底,大氣都不敢出。卜媽媽更是冷汗涔涔,她驚惶地跪倒在地,臉頰緊緊貼在冰冷的地麵上,做出臣服認罪之態。即使這樣,卜媽媽的臉色都煞白煞白的,顯然嚇得不輕。


    卜媽媽雖然是沈家陪嫁,可是她來王府已經許多年,內心裏也早把這裏當做歸屬。可是自卜媽媽進府以來,唯有老燕王妃逝去的時候,她才見過燕王如此明確又可怕的私人情緒。


    顧呈曜當然氣卜媽媽仗著他的信任搬弄是非,顛倒黑白,可是卜媽媽到底是沈王妃的陪嫁,從小看著顧呈曜長大的老仆,現在她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顏麵全無,顧呈曜實在看不過去。他隻能頂著巨大的壓力上前一步,對顧徽彥低頭說道:“父親,卜媽媽今日言行有失,是我平日疏忽,管教不力之罪。請父親寬恕。”


    顧徽彥連頭都沒回,隻是清清淡淡地說:“你該求情的不是我。內宅之事,概由她主持。”


    院子裏的人狠狠愣怔,而顧呈曜隻是怔了一下,就接受良好地對林未晞拱手行禮:“母親,今日是兒臣失察,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就冒犯了你。母親旦罵旦罰,我絕無二話,唯有請母親看在卜媽媽多年勞苦的份上,原諒她昏老之罪。”


    林未晞剛看到顧徽彥的時候除了吃驚,其實還有些忐忑。有了前世的經驗,林未晞還挺擔心丈夫向著自己人的,可是顧徽彥的表現卻出乎意料,他甚至都沒有問為什麽,直接便訓斥其他人,現在更是連顧呈曜的麵子都不給。


    內宅當然都是女人的天下,但是夫家和娘家不同,人都有親疏遠近,丈夫更親近從小相處到大的自家下人,實在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林未晞從前最大的奢望便是夫家明理,夫婿能辨明對錯就是天大的幸運,她甚至都沒有想過,丈夫會不問緣由,直接護著她。


    顧徽彥現在就站在自己身邊,有了燕王,林未晞的底氣瞬間足了起來。林未晞從前想都不敢想,顧呈曜竟然還有向自己求情的一天,林未晞總算明白狐假虎威是什麽的感覺,她心裏趾高氣揚地哼了一聲,臉色上更是矜貴持重:“不敢當世子這種話,畢竟我不過是繼母,對王府來說恐怕還是個外人。我自知比不上世子的親生母親,對於沈王妃留下來的忠仆老奴,又怎麽敢發落?別介過兩天世子和世子妃又要到外麵訴苦,說我這個繼妃不知輕重,迫害前人留下來的忠仆。畢竟,我連沈王妃留下來的菜單都改不得呢。”


    顧呈曜的臉色看不清楚,可是顧徽彥卻很明顯地皺了下眉:“他們竟然和你說了這種話?”


    對著顧徽彥,林未晞冷嘲熱諷的腔調立馬降檔,很是乖巧無害地眨了眨眼,抬頭抿嘴笑道:“有王爺在,他們當然不敢這樣說。隻是……”


    林未晞說一半留一半,自覺說話的藝術特別到位。顧徽彥隻從剛才透露出的隻言片語就已經很生氣,現在聽到林未晞這樣說,神色徹底沉了下來。他看了顧呈曜一眼,眼珠黑沉沉的,無形的壓力亦撲麵而來:“你還真是出息了,竟然因為幾個刁奴,就過來忤逆母親,還質疑她的決定,給她委屈氣受?”


    顧徽彥向來情緒內斂,這已經是相當重的話了,而且這是德和智兩個方麵的責難,忤逆母親,是為無德,不便是非,是為失智。這實在是很嚴重的指責,更別說這話還是從顧徽彥口中說出來的。


    顧呈曜的臉色變白,身側的手緊了緊,最後隻是將頭垂得更低。顧呈曜本人沉默得一言不發,而剩下的人卻快要瘋了。


    卜媽媽自小視顧呈曜為日後的指望,早把顧呈曜看作私人物件,說是命根子也不為過。而高然呢,嫁作世子妃是她人生中最驕傲的事情,現在自己的榮耀和勳章被人這樣責備,她哪能受得了。


    卜媽媽急的眼睛都紅了,簡直恨不得以身代之,而高然氣得在心裏直罵,真是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堂堂燕王竟然也這樣昏聵?


    卜媽媽和高然的動靜當然瞞不過站著的三個人,林未晞瞟了一眼,隻當看不見,顧徽彥什麽都沒說,顧呈曜皺了眉,喝道:“卜媽媽,世子妃,不得無禮。”


    卜媽媽對燕王畏之甚重,被顧呈曜這樣一說,她就更害怕了,再著急也隻敢低頭。可是高然在燕王府待得時間短,和顧徽彥更是沒見過幾麵,她自忖自己有理有據,就借機說道:“王爺,您寵愛新王妃不假,可是沈氏亦是您的王妃,世子更是一片事孝之心,您這樣說世子,豈不是寒了眾人的心?”


    高然的話剛出口,便是一心向著沈王妃的卜媽媽臉都白了,顧呈曜更是又驚又怒,顧不得自己還在被父親訓斥,立刻上前一步,眼睛中是難得的鄭重嚴厲:“放肆!還不快向父親和母親請罪?”


    高然咬唇,顯然心裏並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麽,顧徽彥有了新人忘舊人就罷了,為什麽顧呈曜要這樣說呢?卜媽媽不是說,燕王對沈王妃用情至深嗎,現在還有顧呈曜,何必要怕林未晞一個繼室?


    高然本來辯駁是為了讓顧呈曜看到自己的心意,卻反而被顧呈曜毫不留情地斥責。高然心中很不痛快,但是她到底不敢違拗燕王和顧呈曜,隻能憋屈住真實想法,咬著唇給顧徽彥和林未晞行禮:“兒媳剛才情急,過於關心世子而使得言行失狀,請父親、母親恕兒失禮之罪。”


    聽聽,這叫賠禮道歉的態度嗎?顧呈曜簡直顛覆了自己一直以來對高然的印象,隻是顧徽彥沒有發話,他不敢再自作主張嗬斥高然。顧徽彥倒還平靜,他隻是淡淡掃了高然一眼,眼中神色莫辯。但是他很快就收回情緒,側過臉對林未晞點頭示意了一下。


    林未晞了然,顧徽彥這是交給她決定呢。要不要原諒高然,如何發落這些人,蓋由她來決斷。林未晞笑了笑,對著高然笑眯眯地說:“原來世子妃說的這些話都是為了維護世子,你們夫妻伉儷情深,實在是令人感動。可是,尋常對我這樣說便罷了,但是你方才的言語還對燕王不敬,這就不能輕易放過了。”


    高然發現竟然是林未晞出麵教訓她,她頓時覺得一口惡氣堵在喉口,險些背過氣去。可是都不等她調整好情緒,拿出明理大方但是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姿態來,顧呈曜就已經替她回答了:“母親說的是,世子妃年輕,母親若要責罰,兒臣願意代為受過。”


    “一碼歸一碼,世子是王府的繼承人,你的教養和懲罰都由王爺說了算,可是世子妃的德行,乃至奴仆規整,卻都是後宅分內的事情,我這個王妃總是做得了主的。何況,做錯了事就要受罰,凡事先論對錯,再論身份體麵。我知道卜媽媽是二十多年的老仆,這些年為王府立下許多功勞苦勞,受到厚待是應該的,但是她辦差的評定標準和新進府的小丫鬟應該是一個樣。犯錯沒有代為受過一說,老仆做錯事也沒有體恤一說,要不然視規矩法度為何物?”


    林未晞的這番話冰冷又殘酷,卜媽媽跪在地上,涼意都從膝蓋攛到心裏。顧呈曜也覺得林未晞這樣太過無情,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對卜媽媽這等有功勞的老人適當寬容些也沒什麽。可是現在沒有他說話的份,他隻能沉默地聽著。


    長於王府,由仆人照顧著長大的顧呈曜覺得林未晞的觀念太過絕情,但是顧徽彥卻很認同。凡事先論對錯,再論身份,這話說得好。顧徽彥露出些讚許的意思來,他看向林未晞,臉上神色可算緩和些了:“照你看,今日之事當如何處置?”


    看顧徽彥的神態應當是沒事的,林未晞心中稍定,繼續說:“田莊婆子玩忽職守,坑騙主家銀錢,後續還挑撥是非,現在便將其一家逐出王府,並且派人去搜家,將其多年來在田莊昧下的銀錢全部收回。世子妃情急之下對王爺不敬,念在初犯,罰抄孝經一百遍,這幾日在佛堂裏筎素思過,等孝經抄完了再出來。”


    抄書一百遍,還要在佛堂!高然即便做好了心理準備都大大震驚了,林未晞竟然這樣肆無忌憚?而且,抄孝經和抄女戒完全是兩個概念,這幾日已到年關,各家女眷都開始走動交際,她身為世子妃卻被關在佛堂抄孝經,這種懲罰遠比罰跪等體力上的懲處都要嚴重。


    高然愣怔,但是她抬頭看向顧徽彥、林未晞,乃至顧呈曜,都不曾有人注意她,顯然這幾個有話語權的人是不打算說些什麽的。高然明白了,她心中氣憤到淒惶,隻能艱難地擠出一個字:“是。”


    處理完高然和田莊婆子,剩下的幾個人就有些複雜了。卜媽媽這夥人關係錯綜,牽扯極大,幾乎全府人都盯著這一處,處理重了下麵人會抗拒,處理輕了又不能服眾。林未晞想了想,說:“趙婆子收取田莊婆子的賄賂,共同謀害主家的利益,雖不至於同謀,但是這個貪汙之罪卻免不了了。按照律法,趙婆子理應送入官府杖斃,但是念其伺候王府多年,故從輕發落。將其革去在王府的管事之職,這些年來主子賜下的銀錢不再追回,但是三日內要離開王府,此後生死自負。”


    趙婆子一聽臉都灰了,她是卜媽媽的左膀右臂,多年來仗著功勞橫行無忌,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會被王府趕出去。一個奴仆被燕王府趕了出來,之後還有哪家會要她?而她身為奴籍,沒了主家庇護,日後要怎麽活?


    趙婆子哭喊出聲,想爬過來和林未晞求情,卻被人架著拖出去。卜媽媽聽著耳邊的吵鬧,心越來越涼,不過是收了外麵人十兩銀子孝敬,這個林氏竟然把人趕出去了?她怎麽敢!


    林未晞的視線轉向卜媽媽,卜媽媽渾身一個激靈,下意識地跪直了。林未晞看到後隻是笑了笑,說:“卜媽媽,我也知道你伺候了沈王妃十多年,後麵又伺候了世子十八年,是王府一等一的老功臣,便是說為半個主子也不為過。可是凡事總要講章程,媽媽地位高,然而做錯了事還是要按規矩懲處,卜媽媽說是不是?”


    卜媽媽腮幫緊繃,咬著牙說道:“是。”


    “卜媽媽明白就好。”林未晞慢悠悠說,“卜媽媽不辨是非,聽從惡奴的挑撥,將內宅之事鬧到世子麵前,這是僭越之罪,是為其一,她身為大主管卻縱容左膀右臂貪騙,多年失察不說,後來還中了別人的圈套,這是失職之罪,是為其二。”


    眾人都對林未晞接下來的話關注起來,一個是剛入門的新王妃,一個是前王妃帶來的老人,王府裏十多年的內務總管,這是她們二人第一次過手,最終結果多麽重要不必多說。就連高然也不由緊繃起來,她一方麵對林未晞不以為然,畢竟林未晞算什麽,怎麽敢動卜媽媽這種勢力龐大的地頭蛇呢?高然過門一年,也隻敢說好話周旋。可是另一方麵,高然卻不由被此刻的氣氛感染,變得提心吊膽起來。


    林未晞沒讓眾人等多久,她垂眸掃了卜媽媽一眼,聲音清脆又嬌氣:“卜媽媽有錯在身,繼續總管王府恐難服眾。但是她畢竟是伺候了王府二十多年的老人,還服侍了兩代主子,看在世子的顏麵上,卜媽媽的職位便不降了,調到世子的青鬆園繼續做大主管吧。”


    顧呈曜聽到這裏大大鬆了口氣,他還真怕林未晞做出太過激的舉動,那畢竟是他的半母。卜媽媽本來打算鬧個不停不休,但是聽到林未晞將她調到青鬆園,心裏的敵對勁兒倒鬆了鬆。雖然從王府大總管變成青鬆園大總管,名義一樣可是實際上卻是降了位,但是有趙婆子做鋪墊,卜媽媽對現在這個結果還可以接受。她手裏的權力大大縮小,但是能就近去照顧世子,卜媽媽還算願意。


    這個結果兩廂歡喜,唯有高然險些當場失態,林未晞說什麽?把卜媽媽塞到她的院子裏?卜媽媽本來就拿腔作勢,把自己當半個婆婆,高然原來忍一忍就過去了,可是若是讓卜媽媽長住青鬆園,這還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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