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跟她的名字一樣,在那個年代裏普通而又平凡。李萍一晃悠就高中畢業了,她頂了父親的班,進了長春卷煙廠。時間是20世紀70年代的中期。


    20世紀70年代還是知青下鄉的高峰,李萍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大哥幾年前頂了母親的班,在一家街道的副食品加工廠裏上班,二哥和姐姐沒有班可頂,隻能上山下鄉了。李萍是家裏最小的一個孩子,長得比其他幾個孩子都纖細,也漂亮一些,她的漂亮是上高中之後體現出來的,人很白,又瘦,就顯得有些病態。父母從心裏往外疼李萍,都認為李萍不是上山下鄉的料,隻能留在城裏,於是李萍高中一畢業,五十剛出頭的父親,便忍痛從卷煙廠退休了,讓李萍頂了自己的班。


    李萍在卷煙廠上班,第一年是徒工,工資每個月21元。這沒有什麽,當時的工資全國都一樣。李萍的父親工作幾十年了,退休前的工資也就是四十出頭一點。長春卷煙廠在當時是很著名的,著名的原因是它生產一種叫“迎春”牌的香煙,市場的價格是兩毛八分錢一盒。這在當時是一種不錯的卷煙了。當年流行幾種煙的牌子有“握手”,一毛五分錢一盒,還有“鐵花”也是一毛多,還有一種煙叫“金葫蘆”九分錢一盒,被人們稱為“九分煙”,這些煙都深得人們的喜愛。“迎春”牌香煙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沒有一些身份的人是抽不起的,一般人家逢年過節買上兩盒留做待客用,很稀罕地消受。


    李萍在包裝車間,這是卷煙廠最後一道工序,散煙裝入盒裏便流入市場了。李萍每天都在機械地完成這單調的包裝任務,把20支卷煙裝入盒裏封口,就是這樣。“迎春”牌香煙的煙盒是很喜慶的,幾朵迎春花綻開在紫羅蘭顏色的紙上,新穎而又別致。時間長了,在李萍眼裏都是單調的。機械地勞動,單調的顏色,很快李萍就厭倦了。一年除了星期日休息外,天天都是如此,李萍便對生活生出了許多不滿,她二十剛出頭,正是充滿幻想的年齡,李萍上學時功課並不怎麽樣,她隻喜歡語文課,每篇課文差不多都能背下來。業餘時間,她還找來一些小說閱讀,李萍在閱讀小說時就有了許多幻想。剛頂父親的班時,隨著人流湧進卷煙廠的大門,她也曾經心潮激動難平過,隨著時間的流逝,短暫的激動便煙消雲散了,剩下的隻是麻木。


    父母五十出頭就退休在家,覺得渾身上下還有許多勁沒有用完,便用相互吵架來揮發他們的餘熱。兩室一廳的房子,住著父母和哥、嫂,兩年前哥嫂又生了個兒子,小小的屋簷下擠了這麽多人,雜亂而又熱鬧。二哥和姐雖然在農村插隊,他們三天兩頭地往家裏跑,因為父母退休,沒有讓他們接班,父母心裏本身就歉疚了,二哥和姐也認為父母偏心眼,吃了老大虧了,於是二哥和姐用頻繁回家來找補自己吃掉的虧。二哥和姐一回來,就嚷著要吃肉,母親隻好把一家的肉票找齊,排隊去買肉。這月二哥剛走,下月姐又回來了,他們走馬燈似的回來,並不安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二哥和姐的進進出出,無疑增大了家裏的開支,父母還要管他們來往的路費,他們在家裏住得安心,吃得踏實,仿佛不吃白不吃的模樣。平時李萍擠在客廳的一個角落裏,兩間房子,屁股大小的地方,父母占一間,哥嫂和侄子占一間,隻剩下過道似的那麽一個小廳了,哥和姐一回來,還要占去一塊地方,屬於李萍的地方就更小了。李萍就在這種憋悶中生活著,單調的卷煙廠和小小的家怎麽能盛下她的幻想呢?


    李萍不論出現在哪裏都屬於長相出眾的那一類,自古以來,生得端莊漂亮都是一件好事。在李萍身上也不例外,二十剛出頭的李萍一走進卷煙廠便引起了男性的注意。先是那些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他們有事沒事總愛往李萍身邊湊,沒事找事,沒話找話地說些什麽。李萍心明眼亮,她的情商不低,因為讀小說練就了觀察各色人等的能力,應該說她的情商比一般人還要高。她對這些小青年無動於衷,她不是沒有看上他們,二十多歲的她心裏也是激情四射的,對異性早就幻想翩翩了,她之所以沒動心思,是因為他們的條件都不能令她滿意。這些小夥子大都是接父母班來到卷煙廠的,他們的父親都是卷煙廠的工人,是工人都一樣,家境都好不到哪裏去,像李萍的父母能住上樓房已經算是不錯了。李萍想過,如果自己嫁給他們,自己的結果無非是和父母擠在一個屋簷下,哭哭笑笑,掙掙紮紮過上一輩子,這樣的人生又有什麽意思呢?李萍堅決不肯過這樣的日子,她要靠文學帶給她的幻想去生活去追求,去抓到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幸福。李萍於是在那幫小夥子麵前,表現得很貞潔,很無動於衷的樣子。小夥子們就很失望,繞著她的周圍不停地吹口哨,打響指,以引起她的關注。


    還有一些上了年歲的人,對李萍也是有興趣的,那就是不厭其煩地要為李萍張羅男朋友。保媒拉纖的事,很適合歲數稍大一些的人幹。他們用自己的審美觀把兩個原本並不相關的男女牽扯到一起,把自己年輕時沒有實現的願望通過這一形式加以實現,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享受到了愉悅和快樂。


    李萍在這些人的說合下,見了不少這樣的小夥子,有的是卷煙廠的,也有的是別的工廠的,級別從工人到班、組長,最高的級別還有一個車間副主任。李萍和這些人有的來往了兩三次,有的隻見過一麵,最後都不了了之了,原因隻有一個,這些或大或小的男人,離造就她心目中的幸福都有著不小的差距,於是李萍的戀愛一次又一次有始無終。在經曆了一番熱鬧之後,李萍的生活又平靜了下來,但她的心一直沒有平靜,她一直相信,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李萍期待著自己的爆發,她相信自己的幸福會受到老天的惠顧的。


    接下來的時間裏,李萍就剩下等待了。一天她正在機械地裝煙,腦海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她讀小說時看到南方某個民族的女人有拋繡球招親的習俗,這樣可以把希望和幸福寄托給命運。這個想法一經冒出便蠱惑著她坐臥不寧,夜不能寐,最後她想到了手裏的“迎春”牌香煙,她想,吸煙的人大都是男人,能抽得起兩角八一盒“迎春”牌煙的人,肯定不會是一般的男人,既然這樣,何不讓“迎春”煙做媒呢。當夜,李萍精心裁剪了一個小紙條,寫下了一句話:當你看到這張紙條時,那是我們的緣分,如果你還沒有妻子,我願意做你的妻子。


    下麵又寫上了自己的聯係方式。那一夜,李萍幾乎沒有合眼,第二天她差不多第一個走進了卷煙廠,走進了包裝車間,她在新的一天包裝的第一盒香煙裏,放進了昨夜寫好的那張紙條。直到這時,她的心才平靜下來。自己的願望和幸福一同遠去了。那盒煙會流落到南方還是北方,抽那盒煙的人是高還是矮,這一切都不得而知。反正有了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支撐。


    那些日子,李萍都生活在一種冥冥的期盼當中,想象著說不定自己什麽時候會接到一封信,那寫信的人就是得到她那張紙條的人。那時她會怎麽樣呢?那又會是個什麽樣的男人呢?李萍在幻想著。等待中她的心情好了起來,有時身邊的小夥子和她搭話,她也能說上兩句了。別人都說,李萍變了。她聽了這話,隻是笑一笑,把甜蜜寫在臉上。


    一個冬天過去了,李萍並沒有等來自己期盼的情景,她又恢複到了從前那種水波不興、無著無落的日子中去了,早出晚歸,上班下班,日子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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