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天亮的不真實感和李萍的不真實感是截然相反的。李萍想象中的部隊和現實生活的差距太大了,她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家庭婦女,她才24歲,她不甘於就這樣生活下去。


    一天晚上吃過飯,吳天亮打著飽嗝,一副酒足飯飽的樣子。時間還早,周圍便靜悄悄的了,部隊營院方向偶爾傳來一兩聲戰士打鬧的聲音。這些天來,這裏的靜讓李萍感覺到壓抑,她想與人交流連個伴都沒有。於是她就衝吳天亮說:我要上班。


    吳天亮正在剔牙,半晌才說:上什麽班?


    李萍說:當家庭婦女我受不了,我想找一份工作。


    吳天亮坐下來,衝李萍說:這裏不比長春,沒有班可上,你知道出了門就是山,西邊還有一個村子,他們都種地,難道你要去種地?


    李萍眼裏含了淚,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的樣子。


    吳天亮自知對不住李萍,坐過來,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用商量的語氣說:天天讓你在家呆著還不好?我一個月八十多元錢,養活咱們一家三口足夠了,白天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李萍還能說什麽呢。


    白天的時候,李萍也試著找點事做,三間屋打掃過了,又把院子掃了,這時太陽還沒有從東麵大山後出來,剩下的時間裏就是發呆了。左鄰右舍的婦女們跟她一樣,送走丈夫上班,孩子上學之後,也沒事可幹了,曾邀過李萍去家裏坐,那完全是老娘們之間的東拉西扯,她們問過了她長春又問過了對這裏的感受,接下來三句話就不離床上那點事了。


    政委的女人問:吳主任前些年受了一次傷,那個管聽說都割下去了,床上他還行不行?


    李萍就紅了臉,她還沒有聽過這樣的話。


    團長的女人就笑著說:真是新娘子,還不好意思呢,問你男人那東西還中不中?


    她想逃跑了,她們嬉笑成一團,最後岔開話題,用撲克牌算命,牌攤在桌子上,然後又一張一張地撒開,這時太陽從山後麵升起來了,又一點點地向西斜去,時光就這麽一點點地流走了。李萍呆不下去了,她逃也似的離開政委家,離開這幾個女人,她心裏堵得慌,想喊想叫。


    那幾個女人就在她背後喊:吳主任家裏的,再待一會兒,忙啥,離做中午飯還早著呢。


    女人還說:這個吳主任家的,長得好看,脾氣也大,咋說走就走了呢。


    ……


    她現在已經被稱為吳主任家裏的了,她有名有姓,她不喜歡更不適應這種稱呼。這裏的女人一律稱對方為家裏的。團長的女人被稱為團長家裏的,政委的女人被稱為政委家裏的。這是一群四十多歲的女人,她們大都是從農村隨軍來到這裏的,她們心甘情願地當家庭婦女,從農村到部隊,她們什麽也不用幹,照顧男人孩子,一天三頓飯,她們知足了。李萍無論如何也不能和這些家庭婦女打成一片,她才24歲,她有許多夢想。


    從那以後,她很少去串門了。她料理完家務,有時站在院子裏望著四周的大山出神,她想起了長春,想起了卷煙廠和那裏的親人,那時她想離開那裏,走得越遠越好,現在她開始思念那裏的一切了。此時長春的一切都是那麽親切,那麽的讓人思念,淚水不知什麽時候又悄悄地流了出來。


    她開始想家了,想家裏的一切。她開始寫信,先是給卷煙廠的那些工友們寫,當拿起筆的時候,心情又變了,說了一些思念的話之後,她又說到了自己,她說自己在一家保密的軍工廠上班,地址是不對外的,要是來信就讓吳天亮轉收就可以了,然後又留下河北某縣某某部隊的地址。


    給工友們寫完又給父母寫,在家的時候,父母的吵架,還有那兩間小房,讓她經常有上不來氣的感覺,還有哥哥姐姐們的工作,讓她頭疼,她惦念著他們,她希望他們都能從農村回來,找到一份工作,然後成家立業,同樣她也不想對他們說出實情,照例會寫上自己工作、生活得都很好,這裏有樓房,馬路比長春的還寬,掙得比在卷煙廠時還多,花好月圓地說了一大堆。在寫信的時候,她的眼前經常浮現起那些工友和親人聽說她要嫁給解放軍的首長時流露出的羨慕神情。她在他們的眼裏是幸運的,她不能讓他們看出不幸來。信一封又一封地發走了,沒過多久,回信又一封封地來了,信封上寫著吳天亮轉交李萍,因為她告訴他們自己的工作單位是保密的。


    工友們在信裏除了表示對她的思念外,就是羨慕的話語,有一個小姐妹在信裏還求她給介紹一個軍官,說不是團級首長也可以,排長副連長啥的就中。


    父親在信中首先祝願她工作順利,生活幸福美滿之外,還告訴她姐姐已經頂了她的班去卷煙廠上班了,二哥也有返城的可能了……她讀了家裏的信,心裏更空了,也就是說,她把自己連根從長春拔走了,戶口工作她都沒有了,她現在隻是一名隨軍家屬,住在一個四麵不見天日的山溝裏。


    那些日子她的情緒低落,鬱鬱寡歡的樣子。吳天亮也知道她不高興,小心地陪著。晚上兩人躺在床上,她找出那些來信讀,讀著讀著眼淚就流出來了。


    吳天亮就說:想家了吧,要不啥時候回家一趟?


    她不說話,任淚水流著。


    吳天亮就歎口氣:我知道讓你從長春到這裏,連個工作都丟了,委屈你了。


    她聽了他的話,淚水流得更多了。


    他又說:我有可能調到城裏駐軍去,我們的軍部在石家莊,如果我調到石家莊軍部去,馬上就給你聯係工作。


    她忙問:什麽時候?


    他突然不語了,半晌才說:反正有機會。


    她一下子又泄了氣,在這裏的軍人都希望自己有晉升的可能,因為到了那時,他們就可以進城了。吳天亮從入伍到現在一直在這個部隊工作,他早就盼著自己調走了。


    吳天亮見她不說話了,便好言相勸:你嫁給我,你是吃虧了,我這麽大歲數了,你這麽漂亮又年輕,我還拖個孩子,真是難為你了。如果我調不了工作,就提出轉業,到時候咱們一起回長春。


    她從他的話語裏似乎又看到了希望,既然已經這樣了,日子總還得往下過。


    有時候她心裏堵得受不了了,就走出家門,繞過部隊,順著那唯一的砂石路走下去,她來的時候就是從這條路上來的,山裏麵的住戶很少,路上幾乎遇不到一輛車和一個行人,偶爾會看見放牛或放羊的,趕著一群羊或幾頭牛,悠悠晃晃地在路上走過,她走了好遠也見不到盡頭的樣子。她想起來的那一天,吉普車在這條路上顛簸了幾十分鍾,路的那頭就是縣城,縣城離她太遙遠了。


    她也去過那個有小學的村莊,大丫還有部隊其他人家的孩子都在這個村莊裏上小學,聽說去中學還要走更遠的路,得翻過一座山,再走上五六裏路才有一個公社,公社裏有中學。村莊不大,在村東頭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建了一排房子,那就是這裏的學校,她來到的時候,有幾隻雞和幾頭豬在學校門前的空地上睡覺,它們懶洋洋的樣子,和這裏人的神情沒什麽兩樣。她看見有幾個村民坐在村中一棵樹下懶洋洋地打盹,還有個女人,敞著懷,露出兩個奶子在給娃喂奶。這裏的一切,恍若夢裏。隻有學生的讀書聲才把她招呼到現實中來,聽著學生們的讀書聲,讓她想起自己上學那會兒,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她在那裏呆站了一會兒,又站了一會兒,才落寞地往回走。


    她回到部隊家屬院,站在自家那個小院裏,似乎魂仍然沒有回來,呆呆愣愣地,不知自己要幹什麽。


    吳天亮見她這麽不開心的樣子,便隻能陪著小心。一天,他對她說:你一個人呆著也怪寂寞的,要不讓王小毛來陪陪你,他是高中畢業,我的勤務員。


    李萍翻翻眼皮看了看他。


    吳天亮又說:你不是喜歡讀小說嘛,部隊閱覽室裏有書,我讓王小毛給你找來。


    她不知王小毛是誰,但她喜歡讀書,上學的時候,別的功課都一般,就是語文課好,作文寫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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