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八一已經找到了上進的感覺,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他共站滿了八個夜班崗,在白天的訓練中因睡眠嚴重不足,暈倒了兩次。在排務會上馬八一被排長表揚了兩次,排長王長貴表揚馬八一的神情一點也不隆重,在馬八一看來仍有些輕描淡寫,這是馬八一的遺憾。但排長畢竟表揚他了,這是他欣慰的。不僅是這些,還換來了一次排長親自找他談話。


    排長王長貴找馬八一談話是一天的傍晚,時間大約在七點左右,這段時間是自由活動,因為一到八點又要組織政治學習了。太陽西下,師部大院裏有一種懶懶的情緒,有三三兩兩的男兵或者女兵站在樹下或者別的什麽地方談話,也有一些幹部戰士手捧“毛選”在苦讀。王長貴就是在這種氣氛中和馬八一談了一次話,兩人是一邊走一邊談的,當時被人們稱做散步式談話。


    王長貴說:馬八一你是高幹子女。


    馬八一直到這時才意識到被人稱做高幹子女並不是件什麽好事,簡直成了落後的代名詞。如果馬八一不求上進,愛誰誰,混滿三年走人,那就另談了,因為現在的馬八一是要求上進的,排長稱他為高幹子女,似乎打了他耳光一樣難受。馬八一就小聲地說:排長你別誤會,我隻是一般軍人家庭。


    王長貴不理他的話茬,自故說下去:我知道,你是後門兵。


    馬八一的汗就下來了,他紅頭漲臉的樣子,他入伍的時候是有些特殊,他們那批兵,是在他入伍兩個月後,才來部隊的。


    王長貴還說:你這個樣子算是不錯了。


    馬八一聽了排長的話,不知是表揚他還是批評他,他隻能幹幹硬硬地叫了一聲排長。王長貴又說:你不用進步也可以了。


    馬八一這回是真的糊塗了,他一下子站在那裏,望著排長的後腦殼。他當時一點也不明白王長貴說這話的真正含意,直到他複員之後,才漸漸地明白。王長貴這些農村兵,費勁巴力地努力奮鬥,歸根結底是想改變自己的身份,和城裏人一樣地生活,他們靠自己的犧牲來拉平和城裏人的距離。王長貴們雖然提幹了,但他們對生活並沒有太高的希望,就是希望以後離開部隊過城裏人的日子。想在部隊有多麽大的作為,那是他們不敢想象的,也是辦不到的。犧牲自己十年或十幾年的努力,就是為了換取以後和城裏人一樣的生活。


    王長貴們對待馬八一這樣出身的士兵心情是很複雜的。從情感上來說,他有些恨馬八一這些高幹子弟,因為在王長貴們眼裏馬八一是不勞動就能有收獲的一群。另外,王長貴對馬八一們還是有些懼怕的,懼怕的不是馬八一,而是馬八一的父母。馬八一的父母都在軍區裏當著大官,別說是王長貴,就是師長團長們有些人的命運也操縱在軍隊首長的手裏,不經意的一句話或者一紙命令,就會改變他們的命運。


    王長貴們不希望馬八一進步,因為那樣的話會搶了王長貴們的飯碗,但對馬八一的進步他又不能熟視無睹,這就造成了王長貴們複雜的心態。若說階級的話,兩種人代表著兩個階級。排長王長貴是站在農村兵的立場上的,他知道作為一個農民兒子的甘苦。王長貴逢人就說,自己是個孤兒,是叔叔嬸嬸把他帶大的,靠山屯沒有家了,部隊就是他的家,自己要把青春和生命貢獻給部隊。王長貴態度的堅決,行為的徹底,讓聽到這話的首長和戰士,不能不對王長貴刮目相看。也就是說,王長貴發狠了,所有的困難和險阻都已經不在話下了,王長貴要做生是部隊的人,死是部隊的鬼。


    那天晚上,王長貴又和馬八一說:晚上的崗該咋站就咋站,別影響別人的進步。


    馬八一明白了,排長王長貴並不希望馬八一進步,因為他進步了,別人相比之下就退步了,況且長期這樣下去,也影響正常的訓練。


    排長王長貴和馬八一談完話之後,馬八一的腦子裏亂成了一團。馬八一從小沒吃過什麽苦,按父親馬部長的話說,他們這一代人的苦父輩都替他們受完了。馬部長十六歲走出靠山屯,參加了遼沈戰役,一直到全國解放,後來又參加了抗美援朝,一直到現在才當上了作戰部長。馬八一別無選擇地生在部隊、長在部隊,他的確沒受過什麽苦,一切都很順利,高中畢業也就來參軍了,在部隊為了楊五月他發奮努力,要求進步,他把沒想過的苦都吃了,但還是不能讓排長滿意,排長代表著警衛排最高的組織,組織不滿意那他的努力方向就迷糊了。就在馬八一迷糊著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時,王長貴和楊五月之間發生了一件大事。


    年底到了,21師組織了一個毛**思想積極分子的演講團去軍區匯報。這個演講團聚集了21師所有的精英分子,當然,這裏麵還包括排長王長貴和女兵楊五月。這個代表演講團,是元旦前走的,元月中旬才回來,他們不僅去了軍區演講,同時還到友鄰部隊進行了演講。


    馬八一發現排長王長貴這次演講回來,人精神了,走路總是挺著腰板,腳上那雙三結頭的皮鞋也不離腳了。那雙皮鞋平時王長貴是不怎麽穿的,隻有重大節日或活動什麽的,他才從箱子裏找出來,活動結束之後,又馬上放回去。平時他和戰士們一樣,穿著膠鞋走路。這次的王長貴一反常態,回來沒有馬上把皮鞋脫下來,去軍區又抽空給皮鞋釘了鐵掌,走在水泥地麵上哢嚓哢嚓的。腳穿釘了掌皮鞋的王長貴挺胸走路,容光煥發。這是馬八一發現的。王長貴回來不久,還特意把馬八一召到自己的宿舍兼辦公室談了一次心。


    那天晚上的心是這麽談的,王長貴容光煥發地說:聽說你和門診部的楊五月是同學?


    馬八一說:是初中同學。


    王長貴:你們從小就在軍區大院。


    馬八一:是。


    王長貴:楊五月的父親是軍區後勤部的楊部長?


    馬八一答:是。


    王長貴就微笑了,非常滿足的樣子,他一滿足就用小手指去挖鼻孔,挖得馬八一渾身難受,他就把視線望向別處。


    王長貴就說:楊五月是你們高幹子弟的驕傲哇。


    王長貴這麽一說,馬八一就悲哀了。楊五月越優秀,離馬八一就越遙遠。楊五月回來後,馬八一遠遠地見過兩回。楊五月理發了,頭發剪得更短了一些,人就顯得更加利索了。


    那次楊五月遠遠地衝他說:這次回軍區我見到你媽了,你媽讓我告訴你,缺什麽有什麽困難給家裏寫信。


    那天他在哨位上,楊五月站在遠處朝他說了這番話的。他隻點點頭,演講回來的楊五月在馬八一的眼裏也不一樣了,楊五月的神情舉止跟明星似的,離馬八一又遠了一程。馬八一不知道王長貴問這些幹什麽,直到不久之後,馬八一聽說楊五月要提幹了,還有王長貴不停地去門診部,楊五月隔三差五的到警衛排來找王長貴交流學習心得。直到那時,馬八一才意識到,王長貴和楊五月的關係不一般起來。這對馬八一來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他美好的希望從此夭折了。上進的欲望因為沒有了目標,而就此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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