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老八十的父親除了操心三個孩子,讓他更加記掛的便是老家蘑菇屯兒那片土地,以及生活在那裏的鄉親們。


    父親所熟悉的那幫老人大都不在了,就是健在的也已經是老眼昏花沒有什麽作為了。他們也同樣惦念著幹休所的父親,可他們都老了,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他們把對父親的懷念隻能掛在嘴上說說,他們懷念當年走進城裏,來到父親家裏,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的歲月,以及他們離開城裏,穿著父親送給他們的軍裝,還有縫紉機什麽的,那樣的日子是多麽美好哇。父親的鄉親懷念著那些美好的歲月。


    現在輪到他們的孩子頻繁地出入父親的家門了。那茬年輕人找父親的時候,是為了當兵,現在有的留在部隊,有的複員回鄉了。小輩兒的這茬,他們三五成群,呼朋喚友地來到了城裏。現在當兵對他們已經沒有什麽誘惑力了,都知道當個三兩年兵又回去了,以前幹啥還幹啥,耽誤時間不說,連個老婆都討不上。部隊的幹部都得上軍校,他們知道自己不是上軍校的料,索性什麽也不想了,幹脆斷了當兵的念頭。


    現在他們又成群結隊地來找父親,他們要在城裏找一份工作。地,早就承包了,種地也用不了多少勞動力了,守著那些地,有吃的沒花的,他們不滿足,要進城打工,買電視,蓋房子,他們對未來的幻想美好而又燦爛。


    父親對這些年輕的後生已經陌生了,但是他們成群結隊,或蹲著或站在客廳裏,抽自帶的卷煙,洪亮地吐著痰。父親啥都不說了,仿佛他又回到了蘑菇屯兒,站在村中的大柳樹下,那一刻,父親感覺到自己是名村幹部。他背著手在這些後生麵前走來走去,看著眼前這些壯勞力心裏高興呀。


    後生們眼睛瞪得跟剛蒸出來的豆包似的,滿懷希望,滿懷親情地望著父親。父親就開始打電話,父親在這個城市有很多關係,以前的老上級、老部下、秘書什麽的,很多人都在這個城市裏擔任這個長、那個長的。父親衝電話裏說:王主任哪,我是老石,有個事,老家嘛,來了幾個孩子,農閑了嘛,想到城裏弄幾個閑錢,你那建築工地給安排幾個啊。


    父親還說:胡局長呀,有這麽個事,那啥……


    父親的眼前走了一撥,又來了一茬。他就像一位派工的村長一樣,把眼前的壯勞力一撥一撥地派出去。


    這是剛開始的情景,後來情況就發生了變化,這些人已經不滿足打工掙錢了,而是把掙錢的規模整大發了。那時城裏的飯店都時興吃野味、山珍什麽的,蘑菇屯兒一幫老小一合計,這事還得找父親。他們合夥把賣糧食的錢、打工掙來的錢湊到一起,又用報紙裹巴裹巴就來找父親了。他們要到城裏開飯店,把蘑菇屯兒的蘑菇、山雞、粉條什麽的弄到城裏來,讓城裏人吃點新鮮。


    這事可難住了父親。父親知道開飯店可不比打工,人家要的是力氣,開飯店要的是效益,就是領導和父親關係再熟也不可能把辦得好好的飯店讓蘑菇屯兒的人開。父親打了電話,聯係了兩次都碰了釘子。父親就茫然地望著眼前的這幾個後生。


    這幾個後生不知深淺,個個都摩拳擦掌的樣子,他們把報紙打開,讓那一堆亂七八糟的錢露出來,大著聲音說:石頭叔哇,咋的呀,我們有錢,又不是沒錢,這事咋還整不妥呢?


    又有人說:石頭大伯,家鄉的人都知道你,這城裏的江山都是你打下的,咋地?離休說話就不好使了?


    後生們這麽一將,父親就熱血撞頭了,他拍著頭突然想起一個事來。幹休所外麵有一排門麵房,前幾天幹休所的領導研究招租的事兒,後來就沒了下文。父親對這些不感興趣,他也沒問。現在父親想起了那排門麵房,拍了拍腦門,把報紙裏的錢裹巴裹巴夾起來就出去了。


    他找到了所長,把那堆錢往所長麵前一攤說:小張呀,這麽的吧,牆外的那趟房歸我老石用,這是租金。


    張所長還想說兩句什麽,父親不耐煩地揮揮手說:我知道你要說啥,什麽研究研究啥的。我看你們是吃飽撐的,這就跟打仗一樣,再研究你就當俘虜了,就這麽定了。錢就這麽多,要是不夠從我工資裏扣。


    不等張所長說話,父親一轉身就走了出來,馬上帶著後生們實地考察了一番,結果是令人滿意的。


    沒幾天,一個牌子就掛出來了,上麵寫著:蘑菇屯飯莊。開業的那天,還放了幾掛鞭炮,很熱鬧的樣子。


    飯店開起來了,蘑菇屯兒的蘑菇、粉條、山雞什麽的也都運來了,因為幹休所處的地理位置並不理想,來吃飯的人不多。那些後生們大部分時間閑著,袖著手扒在飯店的窗口,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琢磨著:這些人怎麽就不進飯店吃飯呢?城裏人的肚子淨是油水?他們真恨不得去大街上把人拉進來,著急上火地在飯店裏直轉悠。結果他們還是去找父親了。父親也沒招了。他急得在客廳裏一圈一圈地走著,後來父親說:這麽著吧,我去動員動員幹休所的人,讓他們到你們那兒吃飯去。


    接下來父親便開始在幹休所挨家挨戶、樓上樓下地去張羅了。以前父親不串門,誰住哪樓?哪個門?他根本對不上號。這回他到張所長那兒要了一本花名冊,拿著花名冊,挨家挨戶地去走。


    他一進屋便開門見山地說:老王呀,現在生活好了,就別在家吃飯了,去蘑菇屯飯莊吃去,那裏的飯菜香,可勁兒造吧,去吧,啊。


    他又說:老李呀,忙啥呢,你看你煙熏火燎的,到館子裏吃得了。


    他還說:小樸呀,你家也不差那兩個子兒,改善改善唄,都啥時候了,自己還做飯。去下館子,下館子……


    父親不僅動員別人,自己也身先士卒地去吃了一次。他去之前,是想拉母親一塊去吃的,結果母親沒有同意,他就自己去吃了。他點了一大碗小雞燉蘑菇,還有燉大豆腐。他好久沒有吃家鄉菜了,他是真喜歡吃,吃得汗流浹背的,心滿意足。本來這頓飯二十塊錢,他硬是塞給人家三十元。


    父親嚐到了家鄉菜,便念念不忘了。他死活也要拉上母親去吃一頓,母親不搭理他,還說父親家鄉的菜像豬食,這讓父親很傷心。後來父親就想主意,他終於想了一個主意,那就是在一個周末的晚上,父親衝著母親說:我要請客。


    母親就睜大眼睛說:你要請誰呀?


    說完還摸摸父親的頭,看看他是不是發燒了。


    父親一本正經地說:我沒發燒,我要請孩子們吃頓飯。


    母親終於明白了,父親不僅要請晶和海,還要請高揚和楊花花。父親的這一提議得到了母親的大力讚揚。母親早就為現在兒女的這種狀況傷心不已了,家不像家,孩子不像孩子的。如果孩子們能有機會坐到一起,不管吃什麽,隻要一家人坐在一起,母親就感到心滿意足了。


    接下來母親就開始打電話,給晶打完又給海打。海現在正跟楊花花熱戀著呢,他把自尊哪、奮鬥呀,都放在了一邊,他全力以赴,一心一意地談起了戀愛。因為戀愛,他已和家裏的關係緩和多了。在這之前,他還領著楊花花到家裏來了一趟,爸呀、媽呀地叫了。海走後,母親一直高興了好幾天。


    這次母親在電話裏一說是父親請客的事,海痛快地答應了。一家人又坐到一起了,當然是在蘑菇屯飯莊。當一家人對著滿桌子大盤、大碗的家鄉菜時,邊吃邊說好吃。父親越聽越興奮,解開了衣服扣子,擼起了袖子,要了一瓶家鄉的“高粱燒”,自己倒了一大碗,也給每個孩子都倒了一些,母親也高興地來了一點兒。說心裏話,母親是最不喜歡酒味兒的。


    父親舉著杯子,若有所思地說:家鄉好哇,你們都長大了,家鄉什麽樣,你們沒瞧見過,都該回去看看哪。


    晶很理解父親,舉著酒杯說:爸,現在忙,等忙過了這段時間,我和高揚一起去老家看看。


    高揚也說:石伯伯,你放心,我下次去一定帶上你。


    這句話說到了父親的心窩裏去了。這麽多年,他一直希望回老家看看去,歲數大了,一個人是沒法回去的。孩子們要是不陪他去,他就隻能是夢想了。高興的父親,一次一次地和高揚碰杯,喝來喝去就喝高了。


    這回父親不說家鄉了,而是說這個飯館了,命令似的衝著孩子們說:以後你們一周要到這裏吃上兩次。家鄉好哇,你們不能忘本。


    喝著吃著,父親就哭了,一塌糊塗的樣子。大家都不知道父親這是怎麽了。


    結賬時,晶和海都搶著去結,最後父親大手一揮自己去結了,什麽零頭呀,都不要了。


    從那以後,父親便成了蘑菇屯飯莊的常客了,弄得母親三天兩頭和父親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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