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英帶著笑意,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正午燦爛的陽光,不知道被什麽玩意兒一折,竟聚攏成一顆明晃晃的光斑,刺拉拉地燙在了眼皮子上。


    抬眼一看,這惱人清夢的東西,竟是一隻明晃晃赤金包玉的床鉤,陽光經過一片剔透的薄玉,再被鏡子似的疊片翻到床頭。那赤金打的錦鯉纏著支玉片兒雕琢的蓮葉,既富貴,又喜慶。


    若說這是個擺件,必然是個可喜的小玩物,可這東西偏就沒擺對位置,讓燦爛明亮的赤金和溫潤剔透的美玉不情不願的糾纏在一起,把最最耀目的陽光直直地掃在人臉上。甄英迷糊地腦子歪著頭思考了半晌,覺得這強扭的瓜不僅不甜,相反還苦澀得緊。


    慢慢鬆開指縫,抬手時再眨了眨眼,好半天才終於適應了這滿屋觸目驚心的豪奢。


    整架紅木的四柱荷花千工圍屏床上一金漆細細描著花朵的紋路;頂頭的紅羅帳以細絲打底,光澤極好的蠶絲繡的鳥兒栩栩如生;蘇繡的枕頭在脖子下墊著,帶著絲絲麥香,輕易就能把人拉進五穀豐登的好夢中。


    至於以及那明晃晃的,擾人清夢的金鑲玉床鉤,在不講究水頭隻講究色正的古代,都選了通透明亮的藍田青玉雕琢而成……


    屋裏焚著與東珠等價的龍涎香,頭頂掛著寸錦寸金的雲錦紅帳,甄英隻見屋舍精美,鋪陳靡麗,一時還以為自己在夢中,掙紮了許久,卻是不願起。


    偏偏外頭的丫鬟仆婦已經為了待客張羅開了,甄英在床上仰頭躺了片刻,聽了些許孩童聲音,突然精神一震。


    她手一揮,扯開了層層疊疊的紅羅帳——於是那雙才睜開不久的眼睛,仿佛被刺痛似地眯了一下,不知到底是被盛夏的烈陽,還是滿屋的金碧輝煌……


    床幔柔軟輕薄,是極好的質地,上繡了百鳥朝鳳的紋樣,隨著她的動作伸展開來,那一隻隻紋繡的鳥兒便有了展翅欲飛的姿態。


    甄英動靜不大,卻還是驚動了旁人。屋內錦繡的屏風後立刻迎上來一副白淨的鵝蛋臉兒,烏木雕琢般的美人尖下是一雙溫柔的桃花眼,瀲灩含情,對著甄英微微一笑,顯得既溫柔,又親切,正是吳王府上五個大丫鬟中專門伺候太妃飲食起居的夕霧。


    昨日雖然燈火照的明晃晃一片,到底不如白日裏看得通明。此時外頭陽光淡了兩分進來,隻給麵前的美人兒添妝,那一笑,更顯出江南女子的溫婉秀美。


    和甄英打過交道的一等大丫鬟一共四個,其中,惜風端正大氣,憐雨柔媚溫柔,探雪玲瓏灑脫,聽霜沉穩可靠,今日見了夕霧,卻是目若秋水含波,眉似遠山伏黛,好一個溫柔甜美的鄰家姐姐一般。


    雖然笑得溫柔甜美,可常在太妃身邊伺候,又是掌慣了府中的,還是太妃身邊得力的人,借著主子的三分威,府中便是管事,也得敬她。


    見她親自來了,甄英還以為自己睡了懶覺,要挨數落。


    夕霧卻是笑盈盈看過來:“昨日熬鷹似的熬了半宿,怎地不多睡會兒?”一邊又上來捏被角,又要服侍她歇息。


    甄英隻得指了指窗外,又拍了拍手。夕霧是何等聰明伶俐的,立刻知會了意思,笑著應答:“幾個嬌客要下午才來呢親自。這幾天節日,太妃說要闔府鬆快鬆快,白日裏忙完差事的自可以去玩鬧,這是府中幾個家生的孩子在玩耍。”


    甄英記得無論男女,凡是小輩早起都是要給長輩請安的。路上車馬勞頓,早上就得起來趕路,誰耐煩去掰扯這些俗禮?如今到了王府,本以為規矩森嚴,轉眼卻見日上杆頭,在自己鬧出響動之前,並未有人打攪,這才覺得有些奇怪。


    按著她對古代人的理解,無論是哪家女兒,越是金尊玉貴的王公侯爵,越是要時時刻刻恪守禮法。


    還是夕霧讓跟她解釋:“這兒就是自己家裏,那些禮啊法啊什麽,外人麵前做做樣子也就罷了。隻說請安這一條,現下大冬天裏,誰願意早起?太妃說了,早些年她在宮裏可是受夠了每日問安的苦楚,絕不肯把這遭罪讓小姐再受一次。若是小姐執意去請安,她心疼小姐,自己可不得起來?您哪,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在肚裏,給太妃盡孝,心意到了就成,可別再折騰了。”


    甄英聽了,隻得作罷。可剛才心思轉得飛快,早就走了困,如今是怎麽也不肯再睡下了。


    夕霧無奈,隻得吩咐下去,不多時,卻是探雪聽霜帶著十來名仆婦魚貫而入。


    甄英趕路途中已經被探雪聽霜伺候慣了,如今這浩浩蕩蕩的陣勢,著實把她嚇了一跳。


    隻見那些仆婦訓練有素地列為兩隊,手捧麵盆淨帕等物,一個個有序地上來為她洗漱。


    水波瀲灩折射著璀璨的夏日豔陽,甄英用眼角餘光掃去,見那麵盆通體金黃,雕琢繁複,盆底鑄的金龍在水波下似要騰雲而起,栩栩如生,仔細一數,竟有五隻爪子。


    甄英皺了皺眉頭,下意識覺得不對蛟龍是入海都嫌淺的神物,怎能困在個小小的盆裏?況且是五爪的金龍,這是宮裏的東西,王府用了,怕是要招惹猜忌。


    探雪是個心思機敏的,以為她見了五爪龍的金盆算是僭越了,連忙解釋:“這是知道姑娘回來,陛下特地賞的。除了臉盆,連著澡盆、痰盂、淨盆等一應物事,都是宮中打造的物品。當年成儀郡主備嫁時高祖皇帝給攢的一套,一直收在庫房裏,昨兒我剛傳了消息,轉頭就給收拾出來了。隻咱們房裏用著,卻是不打緊。”


    再看那淨帕,是三疊兩組的杭綢,繡盡了應時的繁花,且各不重樣。第一條上臉沾水時,花樣還是含苞欲放的骨朵兒,最後擦幹臉的那一條上,就是全然綻放的鮮花了。


    連著那早起漱口的水,亦是花露蒸煮而成,清新綿長,口齒留香。


    甄英在路上,以為已經習慣了王爺的豪奢做派,現在回到府裏才知,路上已經算是簡樸了。


    當初沈嬤嬤和甄家說的,是王府缺個書房伺候的啞仆,這才得了消息,要把她送來。


    之後改口說要收養女,也可能確實如王爺所說,是嫌家中冷清了。


    可如今這個排場,哪裏是一個養女,便是聖上嫡親的公主,怕也得羨慕得臉紅。


    甄英自幼心思細膩,本能的知道趨吉避凶,卻不知這無緣無故而來的潑天富貴,到底是福是禍。


    卻是這想問題的當口,婢女們挨個上來,將她打理得幹淨妥帖。


    因是上元佳節,裝束與往日裏不同:頭頂一個鑲八寶的鬧蛾撲花冠,額前是雙鳳銜珠赤金華勝;項上帶著赤金墜雙福鎖片鏤空項圈;上身一件蘇繡梅花窄袖衫,外套一件銀鼠皮製的的青色短褂;下著一條彩繡輝煌的百鳥裙,卻是用白鳥羽毛織成,日中影中,各為一色,百鳥之狀,呼之欲出。


    門口六名十幾歲的侍女已經撐起孔雀翎壓金線的巨大華蓋,替她遮擋起太陽。


    偌大陣勢,竟然隻是為了出門兩步讓她不被太陽曬到。下了台階,早有一個粗壯婆子幫著阿嬌上了頂二人抬的小轎,出了內院,又換了兩名小黃門來抬,到了前院兒,陣仗越發蕩起來。


    昨日隻看得一院的彩燈,不曾見過白日裏花園兒的風景。卻是疊石疏泉,回廊畫轉,奇花成列,若將若迎,又有仙鶴孔雀漫步,並不避人,黃鸝、畫眉等掛在遊廊兩邊。


    而這美景正中,另有一道身影格外顯眼。


    一名少年長身玉立,緩步往另一頭走去,身後跟一名黃門侍郎,並七八個小廝,有兩個著紅袍的太監領著,個個精幹的樣子。


    兩邊人馬對上,那名公子神色先前是有幾分不耐,轉眼看到甄英身後侍立的雪、霜二婢,嘴唇翕動了兩下,往前幾步,一撩袍子,在甄英身前單膝半跪下:“是我英妹妹嗎?”


    甄英被駭了一跳,下意識退後兩步,見他眼中沒落神色,又才上前打量,正是一個年輕的公子:眉分八字,目炯雙瞳,直勾勾看來,似是有前言萬語都在其中,實在是叫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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