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紀叼著跟狗尾巴草,手一撐就上了板車,趟進穀堆。


    甄英方才嚇過小兵,心情正好。


    她把鹿皮一摘,雙手抱著胳膊,透著重重秸稈的縫隙,抬頭看天,一雙穿著牛皮靴子的小腳翹在車板上,隨著行路時不時顛簸一下,顯得分外悠然自得。


    外界的愁雲殘霧根本影響不到她。


    出於某種隱秘的惡趣味,劉紀捅了捅她的胳肢窩:“喂,傻子,咱要沒飯吃了。”


    甄英忽地一下起身,摸了摸身下的穀堆,又探出脖子嗅了嗅,鼻尖依然縈繞著麥粒的香氣。


    她聳了聳肩膀,絲毫沒有即將斷炊的緊張感。


    從情感上,劉紀十分羨慕這種少年不知愁的人。


    但理智告訴他,再不想想辦法,他身後跟著的三千兵馬,兩千難民,都要餓肚子了。


    他摸著穀堆,似乎是在給自己打氣,又似乎是在說服自己。


    “這是種糧,吃人都不能吃它。”


    說完他就笑了,遊牧民族,要什麽種糧?


    種了兩年地,就以為自己是漢人了?


    沒有聖女踏碎冰層,他們連草根都挖不出來。


    燒幹淨了剩下的木料,吃幹淨了凍死的牛羊。


    之後該怎麽辦?


    無邊無際的風雪,根本沒有止息的意思。


    “聖山…”


    話音未落,所有人都聽得馬蹄聲漸近。


    斥候派了海東青傳信,隻說一批軍隊正趕往王庭。


    劉紀一個空翻從板車上下來,朗聲吩咐。


    “若是西山來敵,青壯在前,老弱在後,隨我應敵。”


    “若是王庭兵馬,大家都說是來投奔大單於的。旁的話,什麽都不要說。”


    馬蹄聲漸近,當頭是三匹棗紅色大馬,馬上三名乘客見了劉紀一眾,頓時拉緊韁繩——本以為王庭裏空無一人,如今卻憑空冒出這麽一隊人馬來,不怪他們警覺。


    為首的一個認識劉紀,馬步未停就翻身下來,單膝跪地:“三王子。”


    這一手功夫極其俊俏,不少懂行的人都暗地喝了聲彩。


    三人身著軟甲,肩背令旗。


    是大單於的人。


    所有人的心裏忽然生出一種希望。


    聖山或許拋棄了他們,可王庭沒有。


    他們英明神武的大單於,還記掛著他的子民……


    “來者何人?”


    劉紀身邊的傳令官扯開嗓子,任由風雪把喉嚨刮得生疼。


    “右賢王帳下庫博。”


    對方聲音不大,氣勢不輸。


    “右賢王來了!”“是右賢王。”“來接我們嗎?”“大單於和王庭沒有拋棄我們!”


    人群中泛起竊竊私語,所有人心中油然而生一種莫名的希冀。


    “有什麽消息嗎?”


    比起軍民們的歡呼雀躍,劉紀反倒冷靜許多。


    他明眼看出,來人見到自己這部人馬時一臉吃驚,絕不是惦記著自己,特意來尋。


    但心中想歸想,他仍是熱情上前:“父汗身體如何?大閼氏修為有進展嗎?大哥和二姐現下可都還好?”


    庫博一臉為難,拉了劉紀,想找個僻靜處說話。


    劉紀猜到他要說什麽,拍了拍他肩膀:“但說無妨。”


    庫博看了周遭人群,猶豫半晌,聲如蚊呐:“我此次來,是大單於他……他……要尋一樣東西。”


    劉紀心裏一沉,烏闊魯雖然不是個好爹,也不是什麽好君主。


    但沒得法子,薑堰要掌權,他是最合適的傀儡。


    這對半路夫妻在北境維持著微妙的和平。烏闊魯的野心也開始隨著年紀增長。


    那個在箭簍裏的孩子終究長成了能彎弓射箭的英雄。


    既是母親,又是妻子的那名女修,適時地讓出來權柄,沒有讓北境的有生力量消耗在內鬥裏。


    烏闊魯跟長老院鬧掰也好,拋棄王庭也罷,總之,不會是他的本意。


    他會把什麽東西落下?


    庫博知道事關重大,本意是想悄咪咪的來,悄咪咪的走,揮一揮衣袖,隻把東西帶走。


    如今王庭駐紮著這麽一般人馬,無論如何都沒法兒便宜行事。


    思來想去,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三王子是個良善的,說不準會跟自己一起找呢。


    於是深吸兩口氣,氣沉丹田。


    這次聲音更小了,透露出一股說不出的心虛。


    “大單於說,紫卷金冊,還在大閼氏手裏。”


    哦,紫卷金冊啊。


    紫卷金冊!!!!


    劉紀也震驚了。


    趙宋皇帝跑路,好歹還揣著自己的傳國玉璽。


    我北境單於溜號,倒是把紫卷金冊給丟了?


    丟了!!!


    “你說紫唔…”


    庫博捂著他的嘴,貼著他的耳朵,氣得聲音都抖了:“三王子,你想讓所有人都聽到這個消息?”


    劉紀扒拉下他的爪子,仍沉浸在“王八蛋單於丟下金冊,帶著他的舔狗跑了”的震驚當中。


    “我記得金冊上還有六十多個部落,他就這麽。”說著,比了一個手勢:“就這麽,丟,丟了?”


    庫博急得想踹他:“五十個,年初破冰式被打斷,有十幾個部落自請除族,前些日子白災,庫庫魯和撾夫也除名了,再就是王庭搬遷,長老院不想走,拉鋸了半晌,如今分成兩部分……”


    劉紀這才明白,紫卷金冊上,北境七十二部,僅剩下了三分之二。


    即便如此,這依然是個重要東西。


    原先,北境諸胡和西山諸邦一樣,都是四分五裂,各自為政。


    當年漢皇長驅漠北,霍將軍封狼居胥,打出了漢家聲名。


    北境人世居塞外,弱肉強食,自然以強者為尊。


    漢人能以遠遠少於胡人的軍隊接連大勝,“一漢能當五胡”,自然引起了胡人的慕強心理。


    絲綢、茶葉、鹽巴……這些珍貴的物資都來源於中洲。


    諸胡臣服漢家,求取漢女,自願執子侄禮,歸慕王化。


    第一任大單於高瞻遠矚,認為中洲強於北境,不單單在水土優渥,更在於血脈高貴,文明繁榮。


    於是頒布命令,鼓勵兩族通婚。北境兒郎若娶漢女,則隨漢女姓氏,除北境采禮三牲六畜外,另依照漢家禮儀,打聘雁、備花轎。


    時人盛行厚嫁,有些寒門女子備不起嫁妝,幹脆收拾收拾鋪蓋,帶著一身手藝投奔北境,教導漢字、紡織、醫藥……在族中,地位僅次於各部落貴族首領。


    萬安公主帶來了青貯法,讓牧民不必看天吃飯,又是一項大功德,在北境的聲望,曾一度超過她的原配丈夫,單於。


    何為“青貯”?就是將草料切碎,以特殊手法發酵儲存。


    相較於容易黴變或被鼠害糟蹋的幹草,青貯不單單可以長期保存,而且存量大,保質期能長達二十年之久。


    將草料進行青貯儲存,雖然好處多多,但也有諸多麻煩之處。


    一來,實行青貯需要極大的前期投資,需要足夠的地盤和設備,對技術人員要求極高。


    二來,青貯的製作對濕度要求很高,製作不當,所有的草料就容易黴變。


    王庭擁有了萬安公主這位大閼氏,就相當於把先進生產力牢牢抓緊在手中。


    草原上看天吃飯,自然災害多發。靠著青貯法,萬安公主和第一任大單於兵不血刃就統一了草原七十二部。


    公主將自己的冊封金冊請出,每一個部落歸順,就將部落首領的名字記載後頭,由王庭諸君見證。


    後來,效忠王庭的部落越發多了,金冊那點兒位置放不下。


    公主就將自己的紫色嫁衣裁剪,重新將金冊裝裱,後加入的部落名稱就記載在紫色的絲綢上。


    這不僅僅是一份名單,更是一層羈絆。


    王庭會庇護他們,他們也必須效忠王庭。


    白雲蒼狗,人走茶涼。


    劉紀冷笑一聲。


    各部落效忠的到底是王庭,還是青貯?


    既然大閼氏並未和烏闊魯單於一起離開,說她沒有後手。


    劉紀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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