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點,國際商會大廈,顧名宗一手插在西褲口袋裏走出大門,突然瞥見台階下靜靜停著一輛銀色淩誌。


    他的腳步停了停,眼底掠過一絲輕微的笑意。


    “那麽我們明天將所有相關文件送達貴司法務部門,屆時敬請……顧總?”他身邊的會議主席話音一頓,隨即後麵一群人動作都停下了:“顧總?”


    “我知道了,”顧名宗轉頭笑道:“勞你費心,明天開會再說吧。”


    主席還想說什麽,卻隻見顧名宗大步走下台階,連看都沒看恭候在不遠處車隊邊的王宇等人,徑直走到那輛銀色淩誌前打開了車門。


    “王主管,這……”


    王宇看見淩誌車牌,擺手製止了手下的疑問。


    “這不是你我能關心的……顧總今晚不會回去了,走吧。”


    顧名宗係上安全帶,淡淡道:“說吧,什麽事?”


    車裏隻有駕駛座上的方謹一人,他應該也是剛剛才從公司出來,穿著深藍修身西裝和白襯衣,因為開車的緣故戴了一副金邊眼鏡,顯得非常斯文沉靜:“沒什麽事,隻是昨天中途離席,今天回請您罷了。”


    顧名宗轉頭看了他一眼。


    “怎麽?”


    顧名宗沒說話,就這麽微微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著,半晌才說:“我在想你小時候的樣子。”


    “……小時候?”


    “唔,你剛來顧家的時候弱得像個小姑娘,動不動就哭鼻子,沒想到才幾年就長大了。小孩子長大真是一天一個樣。”


    顧名宗說這話的語氣仿佛隻是聊天,但方謹目光極不引人注意地一瞥,看了看他的神色。


    車頭調轉,開出展會廣場,匯進了馬路上的洪流中。前方車水馬龍路燈交錯,方謹全神貫注地望著路麵,半晌才問:“那是小時候好,還是現在比較好?”


    顧名宗笑了起來:


    “現在。”他輕輕鬆鬆道,“你以前就是個小東西,長大才終於能正經當個人看了。”


    淩誌一路開到昨天顧名宗叫他去的酒店大門口,下了車直接上頂層,也還是昨天那家旋轉花園餐廳。


    不管外麵世事如何,這種地方的奢靡華貴、風流優雅是不會變的。區別隻是昨天顧名宗來之前清過場,他們所坐的那一側幾乎沒有其他客人;今天卻是滿訂,偌大餐廳內一共分散著二十張餐桌,全部都坐滿了。


    侍應生畢恭畢敬將他們引到和昨天一樣二百七十度城市夜景的靠窗位置上,顧名宗一邊脫外套一邊奇道:“你竟然訂得到這裏,還是這種位置,提前多長時間跟餐廳打招呼的?”


    “今天中午。”方謹拉開椅子坐下,平靜道:“訂座時我用了您的名字。”


    顧名宗頓時失笑,半晌後搖頭歎道:“——果然是能當個人看了。”


    方謹天生就有當助理和副手的潛質。他細心,周全,做事妥當;隻要他願意,可以把一件事料理得天衣無縫完美無缺,最挑剔的人都找不出半點毛病來。


    比方說他來之前就問過餐廳,知道顧名宗昨天沒有就餐就走了,於是今天上的菜單和昨天一模一樣。其中有一味海魚因為昨天沒用就扔了,今天沒食材,方謹還臨時選了另一款味道相似的魚類來代替。


    顧名宗叉起一塊魚肉,頭也不抬問:“昨天公司出了什麽事?”


    “……沒什麽,”方謹不動聲色道,“大少叫我處理一些明達航運相關的資料,我猜是跟他們的合作出了問題。今天一早大少就出去了,不過沒帶我,應該是即便有問題也不想讓我知道。”


    “喔,他還沒完全對你放心?”


    “大少有自己的班底。”


    顧名宗饒有興味地點點頭,“可能是不想讓我知道吧,這麽大的損失,怕事態擴大影響到繼承人地位。”


    方謹拿著餐刀的手略微頓了頓,隨即抬眼笑問:“這麽說您都知道了?”


    燭光閃爍,花香脈脈,室內樂隊的小提琴聲如同絲綢般飄揚。顧名宗放下刀叉,用餐巾抹了抹嘴角,毫不在意道:“我當然知道。明達航運突然宣告破產,私下進行了資產轉移,顧遠投進去的千萬美金血本無歸;現在明達依靠政府背景拖延破產清償手續,這麽大的現金流總是拖著回不來,顧遠應該急得火上牆了才對。”


    方謹說:“發得出我的工資就好。”


    “噢?”顧名宗似乎感覺有點好笑:“你還卡的時候不是很硬氣麽,在乎這點工資?”


    方謹徐徐咽下一塊魚肉,又喝了口水,半晌才道:“這是不一樣的——我被您派去大少的公司,頭上貼的標簽要麽是您的,要麽是大少的,總之遲夫人絕不會認為我想站她那一隊。將來大少成功上位,就算不重用我,至少我還有個安生日子可以過;二少的話就說不定了,所以我當然關心這個問題。”


    這是方謹這麽多年來第一次觸及繼承人的問題,在此之前,那是顧名宗禁忌中的禁忌。


    但這話說得又合情合理,不算是從下屬關係,還是從更隱秘親近的關係上來說,他都是少數能順理成章提出這一點的人。


    果不其然顧名宗並沒有發怒,他甚至一點生氣的意思都沒有,相反笑了起來:


    “你真是這麽認為的?”


    方謹說:“是,我就是這麽想的。”


    穿著英式馬甲的侍應生上來撤走空盤,少頃又推來餐車,上了下一道主餐碳烤和牛排。按照禮儀這時侍應生應該為客人將那一小塊牛排放到特製無煙碳上,對原料及產地進行一番介紹後,再將牛排分切給客人;但顧名宗抬手製止了他。


    “我們自己來。”


    侍應生立刻點點頭,迅速退了下去。


    “顧遠爪牙尖利,鋒芒過露,野心太甚。”顧名宗看著方謹,緩緩道:“這一點很像他母親家族,因此人人都說他子肖其父,其實完全不是這回事。”


    方謹的眉心微微蹙起。


    顧名宗卻隨手將木炭上的牛肉翻了個麵,微笑著說:“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死之前沒人能動你,我死之後你也就走了,還用得著怕誰?”


    他動作優雅地在滾熱的炭火上烤小牛肉,少頃又用銀質餐刀將其切割成兩塊,把更加肥嫩的半邊送到了方謹的盤子裏。方謹道了聲謝,問:“我隻是覺得照這樣說,您好像對顧遠和顧洋都不滿意,所以有點好奇罷了。”


    “他們兩個都不行有什麽好奇怪的,說起來他倆還不如你像我呢。”


    方謹一愣。


    “可惜你沒投生成我兒子,怪誰?”顧名宗懶洋洋地叩了叩桌麵:“——吃吧,別餓著了,牛排味道不錯。”


    接下來一頓飯,顧名宗再沒說繼承人相關的話題。


    方謹也沒提一個字——他知道自己剛才已經是踩著鋼絲在懸崖上走了一個來回。


    顧家老牌財閥,黑白通吃,唯一也是最致命的問題就是掌權者春秋鼎盛,兩個兒子卻都已經長出了鋒利的獠牙。顧遠和顧洋兩個人都不是沒嚐試過把繼承人問題擺明到台麵上來,但每一次試探都以慘重代價宣告失敗,久而久之,顧家上下誰都知道了這是個絕不能提的禁忌。


    正餐結束後,侍應生過來把空盤收走,又將來倒了兩杯紅酒。


    “不好意思顧總,”方謹起身對顧名宗道:“我去趟洗手間。”


    顧名宗點點頭,誰知就在方謹站起來的刹那間,因為椅子沒有完全向後的原因,他身體重重地撞到了桌沿——


    這餐廳講究情調,用的是比較輕薄有設計感的木質餐桌,被撞得瞬間歪了下,緊接著高腳玻璃杯整個翻倒,紅酒瞬間潑了顧名宗一身!


    “對不起顧總!”方謹疾步上前:“這怎麽會……侍應生!”


    顧名宗拿雪白的餐巾一抹,示意他不要緊。這時兩個侍應生注意到這邊的情況,立刻上前詢問:“怎麽了先生?”“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嗎?”


    顧名宗西裝外套和襯衣胸前一大片酒跡,一邊起身脫下外套一邊道:“沒關係。我在酒店vip層有個包房,你們過去拿件替換衣服過來……”


    方謹站在顧名宗身後,後腰抵著餐桌,用身體擋著自己的動作。


    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他袖口無聲無息落出一隻手機,抓住後反手放到顧名宗的餐盤邊,緊接著迅速拿起本來被放在這個位置上的手機,滑進了自己的口袋。


    一係列動作迅速輕巧,前後不過數秒,他已經起身離開了餐桌。


    而在他身後,那隻替換手機和被拿走的顧名宗真正的手機一模一樣,甚至連新舊程度都沒有任何不同。


    “……找你們經理拿房卡。”顧名宗對侍應生道:“我不去了,你拿來我在這裏換。”


    侍應生立刻應了聲是,低頭匆匆離去。


    “對不起顧總,我不小心……”


    “沒事,”顧名宗輕輕鬆鬆道,“我衣服被你弄髒的多了去了。”


    方謹神情僵了僵,顧名宗倒揶揄地笑了起來:“愣著幹什麽——去吧。”


    方謹一點頭,快步穿過餐廳走向洗手間。


    他的表情看似如常,但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可以看出他嘴唇抿得是那麽緊,以至於神情都給人一種罕見的淩厲的感覺。


    他快步走進洗手間,反手鎖上了門,從襯衣後腰裏摸出一塊薄薄的平板電腦。緊接著他用數據線把顧名宗的手機和平板相連接,打開破解軟件,開始迅速解鎖手機密碼。


    ——此刻時間非常緊張,連短短一秒鍾都是異常珍貴的。


    顧名宗有好幾個手機,但今天去國際商貿會議這種場合帶的肯定是那個全不鏽鋼壓紋的vertu。當年方謹有一個完全同樣的機型,他用一整晚時間清洗和翻修外殼,然後在電子元件上做了個小手腳,讓手機反複閃現開啟畫麵,卻無法真正開機。


    顧名宗等他的時候可能會拿起手機開始刷郵件,但立刻他就會發現手機無法啟動。這個時候正常人的思維是重裝電池、反複重啟,很少會有人立刻懷疑這是不是自己的手機,然後開始仔細打量手機外殼。


    方謹要的就是這個時間差。


    九十秒後手機破解,進入係統,開始同步短信及郵件。方謹一動不動盯著屏幕上不斷翻湧的信息,平板電腦的冷光映在他鏡片上,有種無機質的鎮定和冷靜。


    陸文磊藏身之處的線索必定在顧名宗的手機裏。


    他要通過這一點來切入局麵,弄清顧名宗當初在幕後發出的指令是什麽,製止明達航運雪崩式的垮塌,以此重新拿回目前危急事態的控製權。


    四分二十秒,同步完畢。


    方謹把數據上傳雲端,手機複原,緊接著將平板電腦用力一把掰碎。


    喀拉數聲脆響,碎玻璃渣撒了滿水池都是。方謹把冒著電花的平板電腦碎塊幹淨利落扔出窗外,然後放水把sd卡和所有碎玻璃全部衝得一幹二淨。


    幹完這一切後他洗了把臉,抬頭時看見了鏡子裏的自己。


    璀璨的燈光映在他臉上,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而五官輪廓又顯得異常深刻,眉眼間隱藏著一股堅冰般的冷靜和果決。


    “——不行有什麽奇怪的,說起來還不如你像我呢……”


    像顧名宗?


    ……太荒謬了吧。


    方謹緊閉沾滿水珠的眼睫,片刻後再次睜開,轉身大步走出了洗手間。


    餐廳裏,顧名宗已經去更衣室換好了另一件襯衣,此刻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俯視腳下燈火如海的繁華都市。


    方謹還未走到桌前,就隻見他轉過身:“回來了?走吧。”


    “那我先去付賬……”


    “付過了。”顧名宗戲謔地看著他,一邊順手抓起桌麵上的手機和鑰匙放回口袋。


    方謹視線在顧名宗的西褲口袋上停留了半秒,隨即抬眼看著他,遲疑道:“可是我昨天中途離席,今天回請您是想賠罪的。實在抱歉顧總,我……”


    顧名宗悠閑地靠在桌沿上,說:“那你想個別的法子賠罪吧。”


    方謹似乎有些猶豫。


    他輕輕站在那裏,鬢發落在臉頰邊,反襯得頭發更加柔黑,而皮膚又更加素白;燈影下他微微垂著眼簾,睫毛上水珠未幹,在燭火中映出了非常細碎微渺的光。


    他長得真是相當好,不用任何錦衣華服或財富堆積,隻是站在那裏,就給人一種純粹的、徹底的,神魂俱懾的美感。


    顧名宗眼底那種無所謂的神情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目光沉了下來,緊緊地盯著他。


    方謹歎了口氣:“可是……在您麵前我本來就什麽都沒有啊。”


    話音裏似乎有點無奈,但緊接著他走上前,仿佛非常小心試探地伸手按在了顧名宗結實的肩膀上,隨即主動抱住了他。


    那是一個類似於情人間親密的擁抱,方謹嘴唇幾乎貼在顧名宗耳邊,呼吸時溫熱的氣體都毫不保留地從頸側擦過。刹那間顧名宗身體頓了一下,緊接著低低笑起來,反手拉住方謹的頭發迫使他抬起頭,在他唇角印下了一個吻。


    八點整,窗外煙火升起,夜空中驟然爆出絢麗燦爛的禮花。


    光影中兩個人的身影瞬間交疊在一起,仿佛真是溫情脈脈的情人;隨即下一刻方謹伸出手,從顧名宗褲袋裏摸出假手機,緊接著真手機順著袖口無聲無息滑了進去。


    一切都發生在頃刻之間,煙花散去,夜空一靜,方謹十分柔和地退後半步。


    他呼吸還有一點亂,問:“這能算賠罪了嗎?”


    顧名宗居高臨下看著他,半晌才點了點頭,笑著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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