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機緩緩下降,帶著螺旋槳掀起的狂風,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迫近海麵。樂—文


    嘩的一聲艙門開了,顧名宗西裝外套在風中飛舞,居高臨下望向海麵上的黑色快艇,目光從東南亞雇傭兵身上一掠而過,緊接著看向方謹。


    方謹正站在雇傭兵的包圍中,頭發淩亂被海水打濕,貼在灰白而沉靜的臉頰上。他滿是血汙塵土的上衣因為沾水而緊緊裹著身體,站立時姿態猶如一把搭在弓弦上蓄勢待發的利箭。


    挺直、孤拔,整片海麵硝煙未盡,在其身後化作浩瀚的背景。


    他身前有一架輪椅,上麵坐著昏迷不醒的顧遠生父。


    顧名宗眯起眼睛看著方謹,目光卻仿佛透過他,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坐在顧家台階上大哭的孩子。時光中那贏弱幼小的身影,和此刻抬頭麵無表情望向他的方謹,兩道身影在廣闊的天幕下漸漸重合,猶如電影中時光交錯的畫麵。


    顧名宗眼底掠過一絲奇異的笑意。


    “辛苦了,帶人質上來吧。”他頓了頓,道:“別帶太多人。”


    直升機上有人拋下一段繩梯,方謹微微吸了口氣,示意阿肯帶著另外兩個人搬動顧遠生父,然後自己率先攀了上去。


    到繩梯最後一級時,上麵突然伸出手把他一拉,方謹借力躍上直升機,就隻見那人是顧名宗。


    緊接著顧名宗退後半步,一個保鏢走來彬彬有禮道:“方助理,不好意思,手抬一下。”


    方謹一言不發順從抬手,那人便開始熟練地搜身,從後腰拔出槍看了下沒子彈,又畢恭畢敬還了回去。因為顧名宗就站在邊上的緣故,這人倒也沒太仔細搜查,順他修長的雙腿往下略微一捋,看褲管裏也沒像藏了槍的樣子便放過了。


    趁著搜身的幾秒鍾工夫,方謹眼角餘光迅速一瞥,將直升機內的情況盡收眼底。


    內艙空間不大,操縱台前有個駕駛員,邊上站著一個保鏢;顧名宗身後又有一個心腹手下,加上搜身的這個一共四人,應該都是配備了火力的。


    他收回目光,坦然迎向顧名宗:“顧總。”


    顧名宗雙手插在褲袋裏,倒很放鬆的模樣:“顧遠呢?”


    “在遊艇上,請派人搜索遊艇的位置。”


    “錢魁呢?”


    方謹默然片刻,搖頭道:“在遊輪上配電房起火引發了爆炸,撤退時兵荒馬亂,人手並沒有集齊……我隻能盡全力把能帶的人帶出來。”


    這話說得很坦蕩:本來錢魁就不是他的人,生死之際輕重緩急,是人之常情,過分強調自己盡力反而就假了。


    顧名宗果然也不介意,微微一笑道:“你沒事就行。”


    這時阿肯已經帶著兩個手下順繩梯爬上來,又用鉤子吊住顧遠生父的輪椅,把他整個人吊上了直升機。保鏢仔細搜過雇傭兵的身,沒有發現任何武器,便走向駕駛員:“沒問題!”


    駕駛員點了點頭,直升機在半空中調轉方向,往內陸飛去。


    顧名宗走到輪椅前,居高臨下打量著他孿生兄弟如今衰老憔悴的昏迷的臉,久久沒有說話。


    機艙裏有種奇怪的沉寂,隻聽螺旋槳帶起的風聲從舷窗外隱約傳來,一陣陣仿佛潮湧般的嗚咽。顧名宗站在輪椅前兩步遠的地方,就這麽安靜觀察了半晌,突然轉頭問方謹:


    “待會我把顧遠找回來,你不怕他知道事情的始末以後跟你翻臉?”


    “翻臉又如何?”


    顧名宗說:“我以為你很愛他。”


    方謹閉上眼睛,片刻後才淡淡道:“……最近他開始對我起疑心,就讓人私下調查,等我發現的時候這幾年和您的關係已經都被他知道了。因此,與其死拽著注定要失去的感情不放手,在嘲笑中扮演一個狼狽退場的怨婦,不如抓住最後的機會從實力上將他徹底擊倒,踩在腳下……”


    “就算會麵對輕蔑鄙視的目光,也起碼要站在更高的地方麵對;如果那鄙視是從下往上來的,就更沒有必要在意了。”方謹頓了頓,反問:“這不是您多年以來教導我的嗎?”


    顧名宗的目光中似乎帶著驚奇,半晌才感歎道:“怪不得你這次這麽聽話,原來如此……倒確實是你的脾氣。”


    “我隻是按照您言傳身教的那樣去做而已。”


    顧名宗笑起來,招招手道:“過來。”


    方謹走上前,站定在他麵前。


    “等顧遠回來後,我會當麵告訴他你是取代他的繼承人。姓顧的家族產業和信托基金將全數交托給你,我死以後,你就是這片商業帝國的主人。”


    顧名宗近距離看著方謹,目光從他濕冷青白的臉頰流連而下,仿佛在欣賞自己一生最得意的,完美的作品。


    “我上次就說過,方謹,顧遠他不適合你——並不是說他不好,而是你跟他屬於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當初你從德國回來跟我說想去遠洋航運工作,我同意了,本意就是希望你有一天能看清這一點;雖然中間出現了這樣那樣的意外,但最終你還是走到了我所希望的高度上。”


    “我非常欣慰,”他抬手把一縷潮濕的頭發從方謹側頰上掠去耳後,笑道:“就是這樣,站住了,別下來。”


    方謹呼吸顫抖,微微閉上了眼睛。


    顧名宗轉向輪椅上昏迷不醒的顧遠生父,似乎感覺很有意思一般:“你給他打鎮靜劑了?”


    仿佛因為還沒從情緒激蕩中平複過來的緣故,方謹抬手捂了捂鼻子,嘶啞道:“……他一看到我就發癲,沒辦法……匆忙中沒掌握好劑量,可能打多了,著陸後才能醒。”


    “唔。他還記得什麽?”


    “什麽都不記得了,叫名字也沒反應,我聽柯家的人叫他季先生。”


    “——季,”顧名宗忍俊不禁道。


    顧遠生父毫無反應,歪著頭靠在輪椅上,胡子拉碴的臉上滿是皺紋,嘴巴微微張著。


    雖然療養院條件優越,但寄人籬下的生活肯定不太好過。在柯文龍眼裏他隻是當牲畜一樣飼養來換取利益的交易品,底下人自然有樣學樣,對這個精神病人並不如何照顧,從顧遠生父幹裂的嘴角、過早衰老的麵孔和贏弱的身形便可以看出這一點。


    “我現在看上去,”顧名宗很有趣地問,“長得還像他嗎?”


    其實麵部輪廓和五官形狀還是很像的,但相對於年富力強的顧名宗來說,顧遠生父起碼要老二十歲。


    方謹說:“已經一點都不像了。”


    這話擺明了是說謊,但肯定是個很好聽的謊。顧名宗笑起來,又眯眼打量了一會,說:“還是非常像的……畢竟是雙生兄弟一母同胞,當年為了取代他,我還特意做了不少整形手術呢。”


    方謹低頭道:“是。”


    在低頭的那一瞬間,他喉結極其細微地滑動了一下,硬生生將湧上喉管的一口血吞了回去。


    然而在劍拔弩張的機艙裏,沒有人注意到這隱蔽的細節。


    “其實以前我經常想,這世上有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是一件多麽奇妙的事。你們有相同的麵孔,相同的血型,從同一個子宮出來,甚至連dna相似率都達到百分之九十九……但自從我那麽想之後,這幾十年來發生的所有事都在告訴我,世界上有個跟你這麽像的人,與其說是奇妙,倒不如說是滅頂之災。”


    顧名宗上前半步,盯著顧遠生父的腦門,將手伸進外套下的後腰:


    “今天總算到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了。”


    ——他腰後赫然別著一把槍。


    方謹瞳孔驟然緊縮。


    就在同一時刻,顧遠生父猛地睜眼,袖口彈出刀鋒,閃電般深深刺進了顧名宗腹部!


    呲——


    鮮血噴濺而出,仿佛電影中無限拉長的慢動作,虛空中時間驟然凝固!


    那千分之一秒內發生的所有變故難以描述,如果用鏡頭來記錄的話,那將是一個非常混亂的畫麵:


    血流噴到半空,方謹飛身上前,從顧名宗後腰抽槍、上膛;


    阿肯和他兩個手下飛身上前,從輪椅下放抽出數把槍支;


    “顧遠生父”放開刀柄,方謹抓住顧名宗整個人拽到自己身前,同時槍口死死頂住了他的太陽穴!


    “不準動!”方謹厲聲喝道:“不然我殺了他!”


    機艙另一頭,幾個保鏢同時舉槍衝來,緊接著結結實實僵在了那裏!


    不過分秒之間,情勢已然立轉。


    顧名宗腹部被刺,整個人被迫完全擋在方謹身前,太陽穴上赫然頂著一把上了膛的m9;雇傭兵和顧家保鏢舉槍互指,涇渭分明,狹小的機艙內頓時一觸即發,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下一秒駕駛員悚然回頭,因為過度震驚而失手錯推操縱杆,直升機頓時向下猛墜!


    刹那間重心變換讓所有人都沒站穩,幾乎與此同時,顧家有個保鏢驚悸滑倒,□□頓時走火——砰!


    在這種針鋒相對的時刻,任何異動都會直接成為引爆的□□,何況是這麽近距離的槍響。隻見失了準頭的子彈打到機艙後瞬間反彈,擦過阿肯手下一個雇傭兵的臉,那人頓時爆發出驚呼;方謹連阻止都來不及,下一刻阿肯已悍然開槍,霎時摞倒了那個走火的保鏢!


    砰砰砰砰,槍聲響成一片,方謹拽著顧名宗疾步退後,暴怒喝道:“住手!”


    然而這個時候肯定已經來不及了。幾秒密集槍聲中顧家三個保鏢全部倒下,雇傭兵這邊也有個越南人被子彈射中大腿,撲通踉蹌跌倒;緊接著,阿肯撲上去一把用槍抵住駕駛員後腦,瘋狂大吼:“給我穩住!拉升!不然崩了你!”


    儀表板上已經有一處中彈,滋滋聲響中爆發出亮藍色的電流。駕駛員也慌了手腳,哆哆嗦嗦立刻去推操縱杆,直升機在一段危險的下墜後終於勉強緩衝,隨即拉升,在海麵擦了個驚險至極的弧。


    所有人齊齊鬆了口氣,那個被流彈擦傷的雇傭兵捂著臉,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方謹這才感覺到手腳漸漸恢複知覺,他重重吐出一口氣,退後半步。


    顧名宗當即站立不穩撞到艙壁,然後慢慢滑下來,癱坐在地上,嘴角再次滿溢出鮮血。


    那一刀刺得很深,他半邊身體都完全被染紅了,不用看都知道絕沒有能救回來的可能。方謹隨手扔了槍,半跪在他身邊,居高臨下注視著顧名宗那沾了血跡的灰敗的臉,目光如堅冰般毫不動搖:


    “顧總。”


    顧名宗粗重喘息著,竟然慢慢浮起一絲笑容:“我以為……你會再忍一陣子,才動手……”


    方謹說:“已經很遲了,顧總,整整遲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


    從顧名宗謀定後動血腥叛亂開始,從雙生子一夜之間身份互換開始,從方孝和鋌而走險舉家逃亡開始。


    從顧遠在血泊中呱呱落地,嚎啕大哭開始。


    所有罪惡與仇恨就隱藏在時光中,等待著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等待著所有人被清算的那一天。


    “你這麽恨我嗎?……”顧名宗一開口,血就順著嘴角不斷湧出來,但他的語氣卻讓人有種很奇異的感覺:“有多恨我,嗯?阿謹?”


    方謹沉默良久,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顧總,那種陰影太深刻了,已經不能用單純的仇恨來形容……但我知道必須要除掉你,你是所有這一切悲劇的源頭。如果你不死,所有憤怒、強製、怨恨和分離都會持續下去,甚至在未來的曆史中一代代重演……”


    “我不是因為這種仇恨才想殺你的,”方謹頓了頓,聲音沙啞得難以卒聽,但卻沒有任何的彷徨和遲疑:“我隻是覺得應該這樣,這是唯一的……解決方法。”


    顧名宗笑著點了點頭。


    他傷口的血還在汩汩往外冒,染透了從胸口往下所有的衣服,刀鋒在那滿眼猩紅中反射出刺目的光。


    方謹伸出顫抖冰涼的手,握住了刀柄。


    “你還記得最後一次我們見麵時,我對你說的話嗎?”


    方謹手一頓。


    顧名宗恍若不見,他那因為失血過多而泛出青灰的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絲懷念的神情,斷斷續續道:“從別人手裏劫走的小鷹,早已在這麽多年時光中,模仿原主的一言一行,將本能浸透於靈魂深處……”


    方謹嘶啞厲聲道:“——住口!”


    “……變成了和原主一樣的人……”


    “完全不一樣!”方謹聲音幾乎稱得上尖銳,那失態出現在他身上簡直是罕見的:“我永遠不是你的鷹犬爪牙,我是**的,跟你完全不一樣的人!”


    ——他眼珠發紅耳鳴作響,無數槍彈、硝煙、血腥和火光從腦海深處掠過,如同漩渦張開猙獰巨口,將他早已是強弩之末的心誌都徹底吞沒。


    顧名宗卻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胸口在最後的倒氣中劇烈起伏,喉嚨發出拉風箱一般破敗撕裂的聲響,許久才仿佛帶著某種深意一般,喘息著笑道:


    “……阿謹……你流血了……”


    他緩緩抬起手,似乎想拭去方謹鼻腔中湧出的鮮血;然而就在此時,方謹握著刀柄的手猝然用力!


    那破釜沉舟的一刺甚至讓刀尖徹底穿過腹腔,重重釘在了地上!


    噗呲一聲血肉脆響,顧名宗嘴裏瞬間噴湧出大股血沫,緊接著頭無力地向後一仰。


    他的手頓時摔在地上,發出撲通一聲重重的、久久回蕩的聲響。


    ——他死了。


    這個頂著別人的名字、別人的身份足足過了二十多年的男人,這個陰影般橫貫在所有人生命中不可磨滅的男人,終於在陰灰穹宇、海麵之上,永遠停止了最後的呼吸。


    方謹全身大幅度戰栗,他似乎想哭,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因為劇烈抽氣而咯咯作響。那模樣實在是太可怕了,阿肯甚至以為他下一刻有可能會虛脫,然而剛衝過來就隻見方謹抬起手,阻止了他,緊接著踉蹌站了起來。


    他滿是猩紅的手上抓著那把刀,鮮血順著刀鋒,啪嗒落在了地上。


    “……你錯了,顧總。”


    “我會成為和你不一樣的人,這世上沒有任何金錢、權勢、地位或生死能改變這一點……”


    方謹劇烈顫抖喘息,抬手用力抹去鼻腔下的血,然而那通紅的眼角沒有一滴淚。


    ——連一滴淚水都沒有,幹澀得可怕。


    “即使很快就要死,我也會以和你完全不同的身份,帶著與你毫無類似的靈魂,獨自一人走向那個世界……”


    “……我會對自己證明到生命的終點。”


    直升機掠過海麵,在陰沉的天空下飛向大陸。


    遠處g市高樓聳立,車流如龍,正如深淵般靜靜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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