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查室門砰地一聲被打開,顧遠大步走進,一眼瞥見空蕩蕩的病床上那個銀色的文件夾。


    “之前您吩咐過,如果方副總的人來找他的話不要攔,所以那個越南雇傭兵大大方方就進來了……之後方副總說要出去找您,我們就……”


    手下話音未落,邊上的親信厲聲道:“他說要去找大少,你們就不知道派個人跟著嗎?!”


    “跟了!”手下麵紅耳赤:“那個跟上去的同事現在樓梯口躺著呢!”


    親信剛要斥責,顧遠抬手製止了他。


    ——方謹挑人不是隨便來的,一般人麵對那個越南雇傭兵都沒什麽勝算。如果方謹真的鐵了心要走,就憑一兩個保鏢,攔都攔不住。


    手下倏然住口,顧遠深吸一口氣走到病床邊,拿起那本文件夾翻開。


    現在的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絕大部分力量依附於家族,遇到事情隻能倉惶逃去香港,看了當年在德國的照片,氣血上頭就忍不住對愛人動手的毛頭小夥了。在他翻開文件夾之前,心裏已經迅速設想好了幾種不同的可能,每一種他都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接受。


    然而當他目光落到第一頁紙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愣了一下。


    那是顧家財團全部產業及投資的結構說明書,再往後從重到輕,分門別類,是每一份產業的深度解說、發展方向、核心項目和相關機密賬戶。


    顧家的投資太龐大了,這本文件非常厚實,拿在手裏都沉甸甸的。這樣豐厚的信息堪稱公司絕密,如果完全真實的話,以顧遠的能力拿著它都能直接把顧家財團吞並掉。


    ——但為什麽?


    為什麽要給他這些?


    顧遠抬起手,霎時文件夾中飄出一張淡黃色的a4紙。


    顧遠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俯身從地上撿起那張紙,隻見那上麵滿滿當當寫的全是字——那是方謹的筆跡。


    那是一封信。


    “大少,”秘書推門而入,道:“監控錄像已經看過了,的確是那個越南人阿肯把方副總接走的。並沒有脅迫跡象,臨走前還丟了本文件在病床上……”


    親信立刻玩命示意他噤聲,秘書緊張地住了口。


    顧遠緊緊盯著手裏那張紙,過了很久很久,仿佛每一個人的心跳都要從喉嚨口裏蹦出來了,才聽他淡淡道:“都出去。”


    “大少……”


    “出去,”顧遠說,“告訴醫院不用再查了。”


    手下和秘書麵麵相覷,幾秒鍾後都小心答是,頭都不敢抬,趕緊退出了門。


    門被小心帶上,充滿淡淡消毒水味的檢查室裏隻剩下了顧遠一個人。醫療儀器閃著紅綠相間的光點,窗外夜幕降臨,萬家燈火,城市遠方車流匯聚成一條閃動的光河。


    顧遠退後半步,輕輕坐在了病床上。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信紙上,久久紋絲不動,似乎透過這滿紙鋼筆小楷,能看見方謹在燈下垂著眼睛,認認真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情景。


    他是什麽時候寫的這封信?


    “顧名宗”生前?死後?還是每晚孤獨一人守在靈前時?


    “親愛的顧遠:


    ——見信如晤。”


    顧遠閉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炙熱腥甜的氣,半晌才麵無表情地睜開眼睛看了下去。


    “親愛的顧遠:


    ——見信如晤。


    為這一天我已經準備了很久,相信你看到這行字的時候,我已經走了。


    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懷疑這整件事情背後的秘密,因為柯家的布局並不嚴密——當我輕易找到關押你生父的療養院並成功潛入的時候,我就知道柯家對這個秘密的控製力非常一般,總有一天你會發現蛛絲馬跡。


    但我不想讓你在調查這件事的過程中,發生任何誤會,或陷入到柯榮的誤導中去。


    因此我現在就可以把一切都和盤托出,而你可以根據我說的事實,進行有針對性的調查和驗證。


    ——是的,那個處於顧家財團權力的最高點,被你從小到大稱呼父親二十多年的男人,其實不是你生父,甚至不是‘顧名宗’本人。


    他的名字叫季名達,是你生父的孿生兄弟。”


    顧遠捏著信紙的手指一緊,眼前突然浮現出那個草坡背陰麵,和顧名宗墳墓呈直線排列的季名達之墓。


    一陰一陽,一反一正,難怪方謹會那麽安排墓葬地點!


    “你不用知道我是如何調查出這個事實的,我自有我的渠道。


    季名達因為其母的原因並不被家族承認,成人後才被接回顧家。但你父親待他不薄,給了他相當的權力和空間來發展壯大自身,以至於後來他羽翼豐滿,逐漸產生了鳩占鵲巢的念頭。


    不得不說季名達這個人,在控製和玩弄人心方麵,比你父親要狠許多。他從財團高層拉攏了一批人馬,趁你母親臨盆入院所有人都忙碌混亂的時候,突然下手謀害了你父親,並造成你母親難產大出血,生下你後便去世了。


    而你外公柯文龍在這個時候聞風趕到,帶走了你大難不死的生父,並以此為極其有力的要挾,迫使已成功上位的季名達對其言聽計從,不得不撫養當時才呱呱落地的你……”


    方謹的筆跡認真而流暢,且無一個字的塗改。他並沒有花很多筆墨詳細描述這駭人聽聞的往事,但給出了大量佐證,包括當年事變那家婦產科醫院的名字地址,當年接生醫生的聯係方式;後來關押顧遠生父那家療養院的地址;甚至當年隨季名達謀反上位的財團高層名字,去向,以及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聯係。


    這些證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拿出來的,必定花了大量時間和人力去調查、搜集和整理。


    “你生父在柯家過得非常苦,因為柯文龍把他當精神病人一樣拘禁,導致最後精神方麵真的出了一些問題。而已經成偽裝為顧名宗的季名達,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掌握了家族權力,能夠反對他的人越來越少,柯家對他的威脅也就越來越小了。


    最終引發一切的□□,是柯文龍要求‘顧名宗’履行諾言將大部分顧家產業交給你。而這個要求終於觸到了顧名宗多年來的底線,他決定親手把你,把柯家,以及把多少年來如鯁在喉的你生父徹底除掉。


    為此他做了個套,用你父親的性命為要求,答應了柯文龍的條件。於是柯文龍帶你神智昏顛的父親來g市,準備把他交給顧名宗;而顧名宗派出了我,混上船去結束柯文龍的性命。”


    顧遠的呼吸漸漸粗重。


    這幾年來他一直想不通柯文龍為什麽突然輕易離港,這麽輕信顧家的安排,以至於簡簡單單就被顧名宗取走了性命——現在他終於捋清了事情的經過。


    以利動人,自古有之。


    柯文龍太相信顧名宗會乖乖聽話,或者說在龐大的利益麵前,他心甘情願誘使自己跳進了顧名宗設下的局。


    “我答應了顧名宗的要求,但同時也有我自己的計劃,你們所有人都不會想到。我原本打算將這個秘密帶進墳墓,從此再也無人知曉;但既然現在要離開了,那麽告訴你也無妨,畢竟那是我一生最值得誇耀的計劃和決策,一般人估計也幹不出來。


    ——我決定殺死顧名宗。


    是的,既然我想要權力,就不會滿足於僅僅當一個有名無實的繼承人。


    我有野心和盤算,也有你父親在手,鳩占鵲巢的事情能發生第一次,為什麽就不能發生第二次?


    因此我劫持顧洋,流放了你們兄弟倆去香港,掃清了通往權力的道路上的障礙;你們走後,我在海麵上利用顧名宗缺少防備的優勢,暗算了他,控製了顧家的裏外通訊。


    以上過程雖然非常曲折驚險,但我在這裏不用贅述。最終結果是我成功將你父親帶回顧家,完成了顧名宗和季名達這兩人身份的再一次轉換。”


    盡管早有預感,但真正看到這段文字時顧遠還是閉住了呼吸。


    原來他叫了二十多年父親的那個顧名宗,早在兩年多前他去東南亞的時候就已經死了。而這段時間顧家的那個“顧名宗”,真的是他生父!


    方謹的文字仍然在繼續,連那冷峻的筆鋒都未變化分毫:


    “你也許會覺得我太過醉心於權力,但事實就是,這幾年來我通過控製你生父,順利掌握了大半個顧家財團,對我這種普通出身的人來說簡直是難以想象的際遇。


    如果可以,我當然希望這權力能永遠持續下去,甚至由我開始子子孫孫往下相傳;但天不從人願,前段時間我查出了重病,治愈幾率非常小,可能時日就近在眼前了。


    ——這就是我決定離開並將一切和盤托出的原因。”


    “顧遠,病症確診後,我去了解了一下它發展到晚期會出現什麽症狀。我將脫發,衰弱,脾腫大,身軀笨拙形象全毀;我會成為你見過的最難看的人,就像個企鵝一樣,慢慢地躺在床上等死。


    我知道你也許不會計較顧家的事情,甚至有可能強忍下我利用你生父,讓他至死未能見你一麵的過錯;就如同我知道你的為人——專注、守信、念舊情,因此你對我的感情足夠我從中獲得最大的利益。


    但當我形象全毀,衰弱落魄之後呢?


    當我醜陋到你難以想象的地步,讓你看都看不下去之後呢?”


    “你本來其實是喜歡女性的,顧遠,直到現在你本質上都是個異性戀。因此我希望自己在你心中,至少有個美好而虛假的表象,我不希望事情最後進展到讓你我都無地自容的地步。


    所以如果你還想找我的話,請千萬打消這個念頭。


    這本文件列舉了顧家財團所有商業機密和投資信息,雖然你無法用正常途徑繼承,但根據這些你可以輕而易舉吞並大部分產業,從此也就可以洗白上岸了。此後你一定能順利娶妻生子,過上人人稱羨的,正常美好的家庭生活;相信我,雖然感情上可能一時無法接受,但理智上這確實是對你我最好的結局。


    感情會讓人軟弱,但理智卻能選擇兩全其美的路。你可能會覺得我涼薄無情,但事實就是如此。


    祝以後一切安好。


    ——方謹,於xx月xx日。”


    檢查室緊閉的門裏突然傳出一聲巨響。


    門外手下齊齊一愣,沒人說話也沒人敢動。半晌心腹才鼓起勇氣,膽戰心驚地過去敲了敲門:“大……大少,您……”


    足足過了好一會,門裏才傳來顧遠沙啞的聲音:“……沒事。”


    顧遠慢慢走到牆角,俯身撿起被自己狠砸到牆上的銀色文件夾。因為難以抑製的暴怒,連這個簡單的動作都異常僵硬,仿佛電影裏被一格格定住的慢動作。


    ……將一切和盤托出……


    醉心於權力,生父至死不見一麵……


    顧遠耳朵嗡嗡作響,隻聽見模糊又撕裂的聲響一陣陣傳來,過了很久他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喘息。


    為什麽要把最殘忍的真相一股腦全剖析出來?為什麽連掩飾都不屑於掩飾一下?


    顧遠直直站在那,滿眼都是散落一地的紙張。在下雪般混亂的蒼白中,他眼前浮現的卻是無數個方謹,無數個記憶中小心翼翼的、溫柔繾綣的、微帶惱怒的、歡喜期待的……那麽多久遠的畫麵潮水般湧去,最終隻剩下一個滿心算計,轉身離去,從此再也不看他一眼的方謹。


    顧遠用力的、徹底的吸了口氣,連肺部都因為迅速湧進的氧氣而輕微刺痛。


    但剛才將全身所有神經都燃燒起來的怒火,卻因此而被強行一壓。


    ——如果他還是當年那個氣急攻心動手就打的年輕人,可能這時就真的放棄了,帶著被欺騙的暴怒和惱火揚長而去,幹淨利落奪下顧家,從此把那個戲弄自己於鼓掌之間的人記為終生之恥,或徹底忘在腦後。


    然而現在,他卻突然想到了更多的東西:


    方謹信上所寫的,也許就是真相,但確實是所有真相嗎?


    他腦海中下意識想起了最近一次對方謹最深的印象。那是在墓園中,方謹一身黑衣,眼眶通紅,望著棺材中他父親平靜的臉;他站在墓坑前久久不願離去,被淚水浸透的臉蒼白冰涼,連哽咽的聲音都像是從胸腔震出來一樣沉悶劇痛……


    那不是……那不是純粹利用的表現。


    那信中其中有更多,他沒說出來的東西。


    顧遠咬緊牙關,焦躁還未完全從他大腦神經中褪去,但他掐住掌心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那封信上的內容看似毫無破綻,包括方謹自己的內心剖析也邏輯通順,但一個自始至終存在於他內心深處,卻一直沒機會說出口的問題卻突然浮現出來——


    這麽一個能在顧家偷天換日的方謹,他是從哪來的?


    當初在海麵上,遲婉如說他是被賣進顧家的,方謹自己流露出的意思也是他出身平凡,甚至對顧家來說還有點低賤,想必被賣進來並不突兀。


    但這中間有點不對的地方。


    那個被顧遠叫了二十多年父親的男人,根據顧遠的了解來看,就算方謹小時候再漂亮,他也不至於買小孩回來玩。再者如果方謹真是以那種身份被買進來的,既然都搞到差點繼承家族的地步了,為什麽這麽多年間一點流言不聞?


    方謹這封信,都堪稱是絕筆信了,卻連半句不提自己身世,這真的正常嗎?


    顧遠皺起鋒利的眉,突然大步走去開了門,正守在外麵的親信手下頓時一凜站直:“大少!”


    “去查方謹的來曆,”顧遠一邊往外走一邊沉聲吩咐,語調微微繃緊:“他父母是什麽人,出生在哪裏,是什麽時候來顧家的,以前在哪上的學——一項一項都給我查,任何線索都別放過,全都查到底!”


    “是!”他心腹一邊回應一邊轉頭對手下使眼色,示意他們趕緊把命令吩咐下去,然後又加緊快步追上了顧遠:“大少,我們這是去——”


    他以為顧遠會立刻不惜一切代價去找方謹,但出乎意料的是顧遠搖了搖頭,道:“回顧家。”


    心腹一愣。


    “去搜方謹的東西,”顧遠冷冷道:“他在顧家生活了十多年,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現在立刻去全部給我搜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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