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後葉真回想起自己當年在苗寨裏修行的經曆, 首先想起的便是黑澤川。


    那段時間他甚至懷疑, 黑澤說不定真的打算在荒郊野嶺紮個營,自己修行多久他就陪多久。


    最開始的日子很難熬,從寒冰床出來後葉真就病倒了, 發燒發得神智無知。寶翁熬了半人高大鍋的稠綠粘膩的湯,兩個和藹可親的苗女姐姐把葉真小同學扒光光了拎過來, 笑嘻嘻往鍋裏一扔。


    葉真瞬間慘叫一聲,沒命的往鍋外爬:“燙——!燙燙燙燙燙燙燙——!!!”


    寶翁一把將他按倒在湯裏, 木著臉說:“給我呆著!你以為這是什麽湯, 苗族頭人都未必能泡得上呢!”


    葉真本來發燒嗓子就啞,這一下更是叫得撕心裂肺:“可是好燙!尼瑪!你想煮我嗎臭老頭!!”


    “你管誰叫臭老頭!”寶翁怒了,猛一下把葉真的頭按進湯裏:“就是要燙, 全身皮燙破了才能讓草藥進去, 然後長出一身新皮來!你知道洗髓草多難配嗎,三十年都未必能配齊一副藥呢!”


    葉真掙紮著冒出頭:“那你就三十年後再煮我吧, 咳咳咳……咳咳咳咳……”


    “別不知好歹!一副藥隻能煮一鍋湯, 你得連煮四次才行呢!”


    葉真隻覺得天崩地裂,鬼哭狼嚎道:“求求你讓我出來吧真的好燙——!尼瑪,我要熟了!媽媽啊帶我回家……”


    寶翁冷冷的問:“你族人的仇呢,也不報了?”


    “……”葉真一愣,不再掙紮了, 熱氣氤氳裏隻看見他發呆的臉。


    寶翁趁機狠狠一按,把他整個按進了湯裏,隻咕嚕咕嚕冒了幾個小氣泡。


    泡完草藥出來的時候, 葉真全身上下的皮膚都被燙破了,幾乎見不到一塊好皮。他這時候的樣子說不定連龍紀威都認不出來,完全就是一塊熟肉,到處都是水泡和斑塊。


    寶翁指揮苗女準備了一鍋冷凝狀的綠糊糊,葉真剛出鍋,就猛的抓起來往他身上抹。苗女動作很快,幾分鍾不到就把他全身抹滿了厚厚的糊,然後用一種特製的亞麻布一圈一圈包裹起來,隻露出兩隻眼睛。


    這下葉真看上去就完全是個木乃伊了,連開口叫疼都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寶翁難得客觀的道:“嗯,可能確實有點疼,你到床上躺著去吧。”


    葉真:“……”


    葉真在床上躺了足足半個月才拆紗布,這期間他全身各種疼、癢、麻、辣,最後就麻木了,隻覺得自己沒知覺了——當然也可能是他在炎熱天氣裏半個月沒洗澡,身上泥垢結得太多的緣故。


    拆紗布那一天,苗女一邊用刀撬開他身上已經結成硬塊的草藥糊糊,一邊嫌棄的皺眉捂臂,還不時嘰裏咕嚕說幾句,葉真直覺她們是在吐槽。等到最後一塊草藥硬殼落地,苗女們立刻飛奔出門,捂著鼻子站在大門口,拚命示意葉真去洗澡。


    葉真已經被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得沒感覺了,幸虧苗女們事先往房間裏搬了一桶熱水,他便麵癱著往裏邊撲通一跳。


    用花草煮出來的熱水很快把他身上殘餘的草藥溶解開,全身毛孔重新得到呼吸,整個人說不出的清新爽利,葉真小同學立刻感動得落淚了……


    葉真泡了三桶水,最後又去小溪裏用活水衝了一遍,出來的時候全身皮膚仿佛新生的嬰兒一樣剔透粉嫩,陽光下白淨得幾乎透明,完全看不出一點燒傷的痕跡。


    葉真穿上衣服,試著運起內息走了個小周天,驚訝的發現自己全身經絡仿佛被洗過一樣,真氣運行隨心所欲,完全沒有正常情況下稍微滯澀的感覺。


    這是非常不容易的,因為正常情況下,不論人把內息運轉得多麽熟練,多麽順暢,也總會有一點點凝滯的感覺,那是因為人的經絡總有先天不足之處,沒有人生下來就是十全十美的完美身體。就算先天條件再好,後天受傷、受寒、燥熱、內虛,也會造成經絡受損,導致內息運轉不暢。


    葉真順手屏息凝氣,雙指並攏往河岸邊的泥沙輕輕一插。那泥沙其實相當濕潤堅硬,但是他手指如同刀切豆腐一般,很輕易就深深沒入了泥地裏。


    葉真是點穴高手,立刻意識到這是因為自己內息渾厚順暢,所以點穴時指尖灌注的內力也更強。


    他當即大喜,頓時覺得自己半個月來全身燒傷又不能洗澡的痛苦簡直太值得了。要知道指力對於點穴的效果影響可是相當大的,在山地家別墅裏比武的時候,黑澤不過在他三個主要穴道上輕輕一拂,就徹底封住了葉真的氣海;而葉真拚了小命截斷黑澤一條手臂的經絡,下手如此之重,黑澤卻隻休息大半個月就完全恢複正常了!


    葉真畢竟孩子氣,一想起這件事就咬牙切齒,深深覺得自己被侮辱了,連因為黑澤把他從寒冰床裏撈出來而攢下的那點好印象都頓時不翼而飛。


    被洗髓草折騰完的葉真,從此開始了他在苗寨漫山遍野瘋跑的日子。寶翁除了安排一堆徒弟夜以繼日的陪葉真小同學練手之外,還給他安排了大量的體能訓練任務,比方說:


    “十三啊,今天請幫忙把寨子的羊趕到後山去吃草,然後你繞著後山跑十圈,太陽下山前把羊趕回來就行了……”


    “老頭!你隻是想叫我去放羊對吧!跑十圈什麽的隻是順帶的對吧!”


    “胡說八道,放羊也是個技術活!你要時刻緊盯羊群,不能讓一隻羊掉隊,要注意後山有沒有狼,臨走前還要數羊的數目是不是還正確……這鍛煉你對事物的專注能力!以及專注能力!還有專注能力!——你以為是這麽容易的嗎?!”


    “老頭,我不如專注的數一數你胡子有多少根好了……”


    “去去去!沒大沒小!”


    葉真於是戴個草帽,叼個草根,懶洋洋的趕著羊群去後山。他把羊群往有草地有溪流的地方一放,自己溜達著跑圈去了,等到中午汗流滿麵氣喘籲籲跑回來的時候,一看羊群還在草地上漫步,樹底下卻坐著個人——黑澤川。


    黑澤川竟然還沒走!葉真深感震驚。


    他正遲疑著是衝上去打一架呢,還是衝上去打一架;黑澤卻已經微笑著對他揮揮手,示意他過去。


    這招手的動作實在太像招小狗了,葉真滿肚子冒火的跺著腳過去,還沒來得及給串串一點顏色看看,就隻見黑澤隨手拎過一個包,包裏滿滿當當的全是巧克力球、瓜子包、泡泡糖……


    黑澤說:“給你的。”


    葉真震驚道:“都是給我的?!”


    黑澤點點頭。


    “嗬嗬,那多不好意思……不不,我還是不能接受,我媽說不能隨便吃別人的零食……”


    黑澤眯起眼睛看著葉真,少年光裸雙腳坐在陽光下的草地上,緊緊抱著零食包,身後有一條毛茸茸的小尾巴興奮的搖來搖去。


    他眼神裏的笑意很深,表露在臉上的卻很淺,那笑紋從唇角一閃就過去了,隻淡淡的道:“這裏隻有你我,你不說,我也不說,龍九處長怎麽知道你吃了零食呢?”


    葉真:“哦,你在教我不聽我媽的話嗎?我媽他不會饒了你的……這樣吧,看在你特地給我帶禮物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的收了吧。畢竟是禮節,我也沒有辦法的,真是太傷腦筋了。”


    黑澤:“……”


    於是葉真也坐到樹下,謹慎的跟黑澤保持了半米距離,把零食包放在大腿上,伸著頭往裏邊翻,把巧克力球全挑出來單獨放到一邊。


    從黑澤這個角度,隻要稍微偏開眼,就能看見少年肆無忌憚伸展開來的小腿。他寬鬆的黑布褲子隻到膝蓋,陽光映在細巧的腳腕上,如同剛剛打磨好的玉石一般光潤剔透。


    黑澤一時心神恍惚,伸手往葉真的方向輕輕一碰,指關節便觸到了葉真細膩的小腿皮膚。


    畢竟是十五六歲的孩子,有著成年人沒有的驕傲和活力,每一寸皮膚都結實光滑、富有彈性,沾手又帶著一點微微的涼。


    葉真腳趾搖了搖,頭也不抬問:“你摸我幹什麽?”


    黑澤猛的驚醒,立刻收回手,半晌才道:“我看看……看你在找什麽。”


    如果葉真稍微抬起頭,就能看見黑澤臉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帶著一點意亂情迷的恍惚,又有些深深的懊悔和羞慚。


    但是他沒有抬頭,隻一個勁在包裏翻著,急急忙忙剝了糖紙,把巧克力球塞進嘴巴。


    黑澤轉過頭望著遠處的小溪,半晌才調整好氣息,語氣平淡的問:“這一陣子都沒看到你,出了什麽事嗎?”


    葉真嘴裏含著巧克力球,說話含含混混的:“嗯,泡了個草藥澡……”


    “洗髓草?”


    “哎?你這個串串怎麽也知道?”


    黑澤無聲的笑了一下,“洗髓草隻長在雲南,雲南全境隻有苗人知道培育方法,而這附近方圓百裏以內,隻有這座山才有適合洗髓草生長的環境和水土。古人說洗髓草有治病救人、存亡斷續的奇效,可惜傳到今天,很多古方都失傳了。”


    葉真聽得似懂非懂,點點頭道:“哦。”


    他想這個串串懂得還挺多的,遲疑了一會兒,又說:“隻是太疼了,師傅說我還要洗三次……”


    黑澤微皺著眉,目光卻非常溫柔,低聲說:“我知道的。忍忍就過去了。”


    葉真被他這種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就像自己明明很討厭一個人,那人卻偏偏怎麽被討厭都不生氣,還一副非常寬容不跟自己計較的大度模樣,就跟一拳打到棉花上似的,空蕩蕩的不得勁。


    “等我跟師傅學好了本事,就去_日本找山地仁算賬,到時候你就沒法阻止我了。”葉真斜著瞥了黑澤一眼,故意說:“雖然你打不過我,但是看在你是個串串的麵子上,隻要你認輸求饒,我還是會饒你一命的……”


    “你一定會去找山地仁?”


    “當然,不然我來雲南幹嘛?”


    “……”黑澤不知道說什麽,任何勸告、安慰甚至是威脅都是沒用的,半晌他隻能歎了口氣,問:“你這麽年輕,又有龍九處長庇護你,隨便去幹點什麽不好呢?山地家族的勢力比你想象得還要大,如果你敢去日本挑釁他們,死無葬身之地的可能反而是你……”


    葉真問:“串串,山地仁是你什麽人?”


    黑澤遲疑片刻,說:“表弟。”


    “那你知道對我來說他是什麽人?”


    “……仇人?”


    “不,死人。”


    葉真站起身,把糖紙丟還給黑澤,居高臨下道:“隻要是人就肯定不能防備完全,總有粗心大意的時候。我今天殺不了他,明天殺不了他,隻要我耐心等待,總有一天能抓住機會。隻要某天他露出萬分之一秒的疏忽,那一天就會立刻變成他的死期。我比他年輕,我不怕等。”


    黑澤臉色微微一變,葉真卻不給他開口反駁的機會,直接問:“你還打算在雲南守下去嗎?”


    黑澤說:“是。”


    “沒用的,你守我一年,也沒法說服我放棄的。你回去吧。”


    葉真趕了羊群往回走,黑澤起身追了幾步。他想說我守在這裏不隻是為了阻止你向山地家族尋仇,也不是為了說服你,但是很多話隻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就喪失了說出口的勇氣。


    最終他隻能站住腳步,沉聲道:“我還會來看你的!”


    葉真沒回頭,隻揮了揮手,漫不經心道:“那敢情好,下次多帶點巧克力球來!”


    黑澤哭笑不得,心裏又有點微微的癢,一時說不清楚是什麽滋味。


    他低頭端詳自己剛剛觸碰過葉真小腿的那隻手,想起少年清澈而懵懂的眼睛,想起他頭也不抬的問你摸我幹什麽。不過是隨口一句話,卻如同明鏡一般瞬間將他陰暗晦澀見不得人的心思照得一覽無遺。


    黑澤合攏手指,半晌才無聲的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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