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生死關頭,腦子是轉得最快的。


    宋覓嬌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一個呼吸的功夫,她竟生生落下兩行淚來,“我隻是個無用的人,見你麵無血色地躺在床上,心裏早沒了主意。”


    她的眼淚說來就來,就像雨後屋簷下的雨滴一般,劈裏啪啦砸了一地,“阿尋幼時身體不好,大夫也是時常來府上給他看病的,我便是再笨,大夫搭脈的模樣也是學了七八分的。我一個婦道人家,娘家已然成了這樣,若你也出事……”


    宋覓嬌由著沈自熙攥著自己的手,哭得梨花帶雨地轉頭看他,鼻頭都哭得紅紅的了,當真雨中浮萍一般。


    到動情處,竟抬起沈自熙的手替自己擦眼淚,放軟了聲音可憐巴巴,“整個鎮國公府,我唯一能依仗的也隻有你了,我剛剛搭你的脈,也無非是想了個最蠢的辦法想定定心神,我隻是想看看……你還好不好。”


    宋覓嬌的眼淚滴在沈自熙手背上,像蠟油滴落,燙得厲害。


    甚少有女人敢在他麵前落淚,更多的時候,比對方眼淚先落地的是頭顱。沈自熙也隻是剛開始慌亂了片刻,而後倒也不打斷她,看戲一般地盯著她。


    聽到興起時,竟還主動替她擦去睫毛上那顆將落未落的眼淚珠子。


    沈自熙的手不似宋覓嬌的臉那般嬌嫩,指腹的繭子擦在臉上有些磨人。這樣的觸感就像螞蟻爬過,酥酥癢癢的。但沈自熙卻覺得自家娘子的臉軟軟糯糯,在她說話的時候竟又戳了兩下。


    宋覓嬌心裏雖然慌亂,但半點沒顯露,繼續上演她的一片深情,“我知道你娶我隻是因為大夫人要給你衝喜,可這段時間的相處,我對你……早就有了真心。你有何苦疑心我,叫我這般難受。”


    宋覓嬌又是以退為進,又是使美人計的,為了跟沈自熙周旋,當真是連在宋家當女兒時,從戲文裏聽來的那些個兵法都用上了。


    可她見沈自熙竟還沒反應,眼珠子又是一轉悠,身子突然就搖搖欲墜,像是風吹就倒,猛地跌坐在床邊。


    沈自熙挑了挑眉毛,心道若他不接茬,這大戲可就唱不下去了。


    他在心裏暗笑一聲,眉心卻微蹙,做出一副想去接,卻又有心無力的樣子,隻擔憂地問了聲:“這是怎麽了?”


    宋覓嬌坐在床沿,手撫著自己墊著鵝絨軟墊的膝蓋揉了揉,“我在祠堂跪了一夜,今日剛被檀香接出來,得知你不好,連水都沒來得及喝上一口便趕了過來……”


    又是一陣沉默,宋覓嬌揉膝蓋的手都快搓熱了,好半晌才聽見床頭那人長歎了一口氣,卻並不是問她為何會跪祠堂,“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


    宋覓嬌一分真九分假地嗔了他一眼,怪罪道:“三爺還以為什麽?”


    沈自熙先是凝神看了她一眼,隨即咧嘴一笑,白牙襯著蒼白的臉色,像地府鎖魂的厲鬼,“我還以為夫人是想看看我什麽時候死,好去找你前頭那位未婚夫,再續前緣呢。”


    宋覓嬌剛剛搭的戲台子轟然倒塌,她那嗔怪的笑容僵在臉上,倒映在沈自熙眼裏,竟是比外頭那些抹著大紅臉的戲子還要難看。


    原來他都知道。


    府內府外的流言他知道,昨夜她跪祠堂的時候他也知道。可沈自熙卻半點都不曾表露過,隻等著在這個時候羞辱她。


    也是,這流言甚囂塵上,應崇又時常在外走動,即便府裏的流言傳不到他耳朵裏,外麵那些汙言穢語隻怕一早也通過應崇的嘴,說與沈自熙聽了。


    沈自熙見自己才一句話,這丫頭就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再提不起精神,他倒是瞧得樂嗬,挪了挪跟前的引枕,“怎麽不說話了?剛剛不還舌燦蓮花的。”


    宋覓嬌喉嚨幹澀,過了好一會兒才啞著嗓子反駁,“我沒有。”


    她縱有千言萬語,可話到嘴邊卻隻剩下那一句蒼白又無力的三個字。


    “沒有什麽?”


    “是沒有盼著我死,還是沒想給我——”


    剛才還在扮小白兔的宋覓嬌卻猛然起身,低聲打斷沈自熙的話,“我既嫁給了你,就不會做那種敗壞名聲的事!”


    她從昨天下午就水米未進,起身時頭暈目眩,險些一頭栽在地上。


    宋覓嬌攥著手,用指尖掐著掌心,強撐著精神,“我若真的和明闕有私情,就不會帶著阿尋在甜水巷吃苦,更不會嫁給你。我骨子裏流的是宋家人的血,自有我宋家的風骨和驕傲,那種事我不會做,更不屑做!”


    沈自熙沒想到宋覓嬌反應會這麽大,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摸了摸鼻子,喃喃道:“不過就是問問,怎還真生氣了。”


    他剛才說了這麽多話,臉上倒是多了幾分血色,表情也不似先前那樣嚇人。


    “你也別惱,我這不還沒說什麽嗎。”沈自熙撐著引枕坐了起來,看著跟前冷若冰霜的宋覓嬌,竟一本正經地同她談起明闕的事兒來,“你要與那明……明什麽?噢,明闕。”


    “你要與他往來也好,跟他有舊情牽扯也罷,私下往來便是,不要被外人知道了。我雖病歪歪的活不長,但還是要名聲的。”


    宋覓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若說她剛才隻是惱火,在聽了沈自熙這混賬話之後,竟生出了殺人的心思,“什、什麽?!”


    她氣得厲害,連手都在抖,眼眶都氣紅了,“沈自熙!你把我當什麽!是人盡可夫的青樓女子,還是可以隨手丟棄的破爛玩意兒?!”


    泥人也有三分火,更何況是被嬌寵著長大的宋家大姑娘。


    什麽叫可以私下往來隻要不被外人得知,沈自熙就這般喜歡羞辱她嗎?!


    宋覓嬌狠狠咬著下唇,強忍著不落淚。但她到底氣不過,情緒一上來,竟也管不了這沈自熙是能止小兒夜啼的殺神,隻為了撒氣,一把扯過他肘下的引枕,劈頭蓋臉地往他腦袋上砸去。


    也怪她教養太好,氣極了也想不出更難聽的罵人的話,隻扔下一句“沈自熙,你混蛋!”便氣衝衝地推門離去。


    被人砸了一臉枕頭的沈自熙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


    他們這婚事本就是被人算計來的,既然她有自己喜歡的人,往來又有什麽不行的?讓她私下來往,無非也隻是顧念臉麵。


    況且,臉皮對他而言就是夏天的棉襖冬天的蒲扇,是最無用的東西。多嘴那一句分明是為宋覓嬌著想。


    不成想,他竟成了那被狗咬的呂洞賓。


    沈自熙臉色難看,外頭的冷風夾著不知何時又開始飄落的細雪吹了進來。


    房門被推開又彈回來,“嘎吱嘎吱”響個沒完。


    沈自熙看著宋覓嬌已經走遠的背影,搖頭嘀咕了句:“女人真是麻煩。”


    過了一會兒,他又低聲接了一句,“不過……也確實聰明。”


    沈自熙拉起袖子,指腹摸了摸之前宋覓嬌搭過的地方,“她是什麽時候起疑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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