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靈山


    把冷玥送回魔界皇城後,子夜一刻也沒有耽擱,立即飛往古樹。


    獸族重諾,子夜尤為如此。他始終謹記著自己攬下的這份仇怨,眼下該是他償還的時候了。


    抵達古樹時,瑰雀已在樹下等候。子夜化作人形,略略拱手以禮。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去承受夜羯的憤懣,哪怕被重傷致殘,也絕不會還手。


    早在百年前冷玥救下他時,他便有了此後以命相護的決心。


    獸族的大小事務,他的弟弟比他更上心,這些年都處理得妥當。所以縱然他真的出了事,獸族也不會因此亂套。


    此時此刻,他是作為冷玥的刎頸之交,而非是獸王長子。


    瑰雀噙著溫和的淺笑,轉述了夜羯的要求,“他希望得到龍族頸部的一塊鱗片。”


    子夜不可置信,細細端詳著她的神色,向她確認道,“隻要一塊鱗片,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瑰雀加重了語氣,肯定道。


    片刻後,巨龍振翅離開,掀起風浪震得古樹枝椏晃顫。瑰雀拿著足有巴掌大小的龍鱗回到夜羯身側。


    “我還擔心你會為難他,都想好要怎麽勸你了……幸好你沒提什麽過分的要求,不然獸王那邊真的是不好交代。”


    夜羯沒有回答,瑰雀以為他看在獸王的麵子上,才選擇了息事寧人。


    可事實上,他隻是沒有那麽深刻的憤恨了。


    他以前不明白,為何自己多年的鞍前馬後,最後卻換來這樣慘淡的結果,所以他恨。他將這一切都歸咎於魔祖心狠,對追隨者的生死視如草芥。


    可在他親眼看到冷玥和蘇源相愛後,他恍然自己當年的諫言有多麽荒謬可笑。他把魔祖唯一良善的感情貶得一文不值,還把魔祖的愛人罵得如螻蟻般低賤。


    這般想來,他能留住性命已經是魔祖仁慈了。


    夜羯垂眸,久久凝視著墨色的龍鱗。


    就到此為止吧,過去赤誠的忠心和多年的怨懟,都在今天一筆勾銷罷了。


    魔界


    壓抑的咳嗽震得胸腔悶痛,鐵鏽味在唇齒間蔓延開。


    冷玥拂去嘴角溢出的血絲,眸光陰晦不明。


    為了防止夏玥身體徹底崩壞,她以耗損自身為代價,強行結束了寄宿狀態。然而還是低估了其中的厲害,眼下日漸虛弱,法力隻能堪堪維持到平日的五成。


    那日處置湫漓,也是因此讓閻羅代為執行。她若是出手,必然會叫人察覺出端倪。


    近日皇城裏流言紛紛,都是關於她血統不純的論調,冷玥不用查也知道是誰蓄意傳播的。


    礙於她往日的威嚴,那些貴族即便心中存疑,也不敢來找她求證。


    在這個節骨眼上,冷玥若是稍顯出弱勢,便如同落入狼群的肉糜,會被他們一擁而上,分食殆盡。


    身處王位之上,注定了永無寧日。


    因為有趨近於永恒的壽數,所以覬覦王位的權貴有足夠的耐心,等到魔主勢微,再采取行動。


    現在他們按耐不住,開始蠢蠢欲動了。


    冷玥心知,她應該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到穩固王權上。梓逸在離開人類宿主後,便銷聲匿跡,不知所蹤,難保沒有下一步謀劃,她絲毫不能掉以輕心。


    可她難以自控地分神想,蘇源在人間過的如何了?


    對於她的不辭而別,他會不會恨她?


    那日的意亂情迷後,他以為她睡熟了,自顧自地說了好些話,其實她都有聽到。


    他說“我查閱過很多資料,大概能猜到你是屬於異族。資料上說,除人類以外的種族,大部分都是接近永恒的存在。”


    “所以在你漫長的生命裏,我大概是再微不足道的一個小插曲。你的過去和未來,都會有其他人陪伴在側。”


    “在人間的這段時光,或許隻是你的一時興起,但於我而言,我真的很開心能遇見你。”


    “你說如果重來一次,你會有預謀地避開那個時間地點,但我不會。無論重來多少次,哪怕已經知道結局,我也會如期而至。”


    “就算我們的相愛是個錯誤,我也想和你一直錯下去……”


    她背對著他,所以他沒有看到她鴉羽般的睫毛,小幅度地顫抖。


    她很想告訴他,不會有別人了,過去和未來都沒有旁人。


    他不是意外的插曲,他是她心髒選擇的,唯一的愛人。


    如若她隻是個普通的魔族,哪怕會背棄族規,哪怕會因此丟掉性命,她也會轉身去親吻他,去傾述愛意,留在他身邊永不離棄,直至死亡把他們分開。


    可她是冷玥,冠著魔祖的姓氏。


    所以她隻能一動不動地裝睡,感受心髒酸澀的歡喜,和撕裂般的痛楚。


    她沒有告訴他,其實在失去記憶的那些日夜裏,她真的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縱然因為這情動而魂飛魄散,她也絕無悔意。


    她願意賠上自己的一切,去換取多一秒的相擁。


    然而她萬萬不能辜負一族的子民,去沉迷於兒女情長。


    千年前,她父親做出的選擇,致使整個魔界陷入內亂中,而他最終也沒能護住自己的愛人,甚至間接導致了梓逸如今的報複。


    冷玥不敢賭,若是她做出相同的選擇,會引發什麽後果。她怕自己承擔不起。


    娶妻生子,老有所依,壽終正寢。這才是人類應有的最好結局。


    所以背道而馳,永不相見,這是她為他們的故事選擇的beste


    di


    g。


    人間


    夏玥拿回了身體的控製權,也回歸了正常的生活。


    然而她的生活裏,還處處殘留著冷玥來過的痕跡。


    曾經欺辱她的同學,現在對她敬而遠之;她多了幾位好友,連風雲榜榜首的禦千洛也對她照顧有加……這樣的生活,於夏玥而言,驚喜又陌生。


    於是她小心笨拙地模仿著冷玥的行為模式,維持著這種被人尊重、受人青睞的現狀,竟也沒被人瞧出端倪。


    她不禁好奇,為何當時蘇源見到她的第一眼,便分辨出了她和冷玥的不同。


    盡管心存疑惑,她卻不敢真的去問蘇源。總是帶有幾分羞愧的,畢竟她正拙劣模仿著他的愛人。


    她本想著,他們之間該是不會再有交集了,直到這日,夏玥在茶館門前被人攔下。


    因為有冷玥寄宿時的大部分記憶,所以她認出了麵前的是茶館的說書人。


    說書人看到夏玥,宛若看到了救命稻草,不顧旁人投來的異樣眼光,徑直去拉女孩的衣袖。


    夏玥不由後退幾步,麵上仍竭力保持著不顯山露水的淡漠。說書人壓低些聲音,顫抖的語調卻暴露出他難掩的恐懼。


    “我父親……聶老,是被人殺害的,他和一個神秘的家夥做了交易,那個家夥說,願意如實相告關於魔族的事情,幫助聶老完成他的研究……結果事後不久,聶老就和他的那些古籍,被一把火全燒沒了,我不相信是巧合……”


    “我在收拾他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一個記錄本,我沒敢仔細看……你,我知道你,也不是什麽泛泛之輩……這個本子,你快拿著……”


    不等夏玥反應,本子就像個燙手山芋一樣,被強塞進她手裏。然後說書人如釋重負,快步折返回茶樓,隻留下夏玥在原地不知所措。


    本子裏麵的內容,大抵是冷玥會感興趣的東西。可她夏玥隻是個普通的大學生,她無意再招惹麻煩。


    但直接丟掉,又叫她隱隱覺得不安。


    經過思索後,夏玥在回家時多上了一層樓,敲響了蘇源家的門,簡單地說明來意,然後把本子交給了男孩。


    若說這人世間,還有誰惦記著與冷玥有關的字句,便隻有蘇源了。


    看著蘇源微亮的眼眸,夏玥鬼使神差地問出了那個,讓她困惑已久的問題,“那天你是怎麽認出我不是她的?”


    “我送她的項鏈——墜著戒指的項鏈,她從不離身。”


    夏玥恍然大悟,看著蘇源慢慢關上了門。他們好像也就此分割為兩個世界,蘇源還停留在有冷玥的時光裏,甚至亦步亦趨地向冷玥的世界靠近。


    但總要允許有人平凡,允許有人選擇向前看。


    所以夏玥毫不留戀地轉身下樓。她還要去醫院給媽媽送飯呢。


    聽著門外的腳步聲漸遠,蘇源低頭點了支煙,煙頭明暗不定,映在他眼中,好似眸光在閃爍。


    其實不是靠項鏈認出來的。


    那一瞬間,他壓根沒想到去確認項鏈在不在,他隻是對上那雙眼睛,便知道她們是不同的。


    沒有緣由,他就是知道,就是能篤定。即便是同一副皮囊,又或是她幻作千萬般不同的模樣,他也能一眼把她認出來。


    心髒總會比大腦先一步做出判斷,有所響應。


    或許是他太過偏執了,可事實就是,現在的生活空虛得讓人不堪忍受。


    蘇淇的逝世,冷玥的離開,讓他徹底沒了精神支柱,也失去了對未來的憧憬。時間流逝毫無意義,隻是反複提醒著他,在孑然一身地苟活。


    蘇源將一口沒吸的煙按滅在花盆裏。花盆裏的彼岸花已經枯萎了,但他不舍得丟,看著花瓣一點點腐爛在泥土中,感覺心裏的某一處好像也隨之潰爛發臭了。


    蘇源背靠著牆,席地而坐,翻開了聶老的記錄本。


    裏麵詳細地記錄了一個鮮為人知的種族,所用皆是負麵不堪的形容詞。


    蘇源手指微曲,麵無表情繼續往下翻。他當然意識到冷玥是屬於魔族的,但他不需要通過這些口耳相傳的“惡名”,去了解他的女孩。


    在他心裏,他的愛人配得上世間最美好的褒義詞。


    可當那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時,他的後頸傳來一陣酥麻之意,手指不自覺地用力蜷曲,紙張隨之皺折。


    “魔族現任君主,名曰冷玥,冠以父姓夜脩……”


    她骨子裏的倨傲,和習慣性地掌控生殺予奪,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所以這就是你必須回去的原因嗎……”他對著空蕩的房間兀自笑了,“我的魔主殿下。”


    他也不知自己具體在笑些什麽。可能是在笑自己的“高攀”,又或是在笑,以“殘暴”為名的一族之主,竟尋了個人類談戀愛,何等荒謬。


    蘇源的眼底泛起了暗紅,頸部的項鏈開始發燙。他垂眸看去,記起了是之前沈沫玫贈予他的,說是可以防止冷玥對他造成影響。


    他的笑容染上了嘲弄之意,狠狠扯下項鏈,遠遠拋至沙發上。


    現在看來多麽諷刺,他若是真的受到影響,魔怔了,倒是可以不必麵對眼下這般困局了。


    本子後麵的字跡逐漸潦草,蘇源得花些時間逐一辨認。


    “魔族沒有轉世改命的機會,死後直接魂飛魄散。人類如果自發地放棄所有庇佑,立誓自願永淪地獄,不見天日,不入輪回,則可入魔道,得永生……”


    蘇源滿腹狐疑地眯起眼,這本記錄來得未免太過巧合……就好像有人知道他在人世間苦苦支撐,已有不堪忍受的跡象,故意把這個記錄本送到他麵前。


    關於入魔的記載過於詳盡,透出古怪,好似在循循善誘,引他墮落。


    可他若成為了魔族,誰能從中得利呢?


    蘇源正欲合上本子,一團暗紫的魔氣從中溢出,直撲向他麵門。角落裏的小貓猛然驚起,隱約可見黑豹形態的守護靈發出咆哮,卻是無計可施。


    這道法術並不存在殺意,而是類似“吐真劑”的作用,讓人暴露出最真正的想法。守護靈的任務是保障蘇源的安全,對於這種沒有實質傷害性的法術,它無法進行幹預。


    蘇源的目光逐漸失去聚焦,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緩緩道,“我自願放棄所有形式的庇佑,永淪地……”


    窗外天色陡暗,暴雨轉瞬即至。蘇源被雷鳴聲打斷,眼中剛恢複清明,便發現房間裏多出了一個身影。


    “可笑的人類啊,竟真生出了入魔的想法。”


    體態頎長的男子摸著下巴,瞥向沙發上的掛墜項鏈,笑容擴大了幾分,露出尖銳的牙齒,“本來對這個小把戲不抱太大希望的,沒想到你這麽配合,恰巧取了項鏈。”


    “既然讓我得手了,你就好好發揮你的價值吧,蘇源……又或許,我該稱呼你為,妹夫?”


    附在黑貓身上的守護獸發出痛苦地哀嚎,消失不見了。蘇源主動放棄了庇護,它失去了存在的價值,結局隻能是消散。


    蘇源失去意識前,在閃電照亮房間的瞬息裏,看清了男人暗紫色的眼眸,和冷玥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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