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間。


    “你看這個頭,紅得跟個西紅柿似的,這得有多深仇大恨啊。”


    八月十七,第一縷晨光透過枝丫照射在洪府的地上……


    可這裏不是洪府,孤冷淒清的,幾道歪歪扭扭的矮籬圍住一個小小破破的院子,幾棵半死不活要死不死的樹隨意地插在地上,一間小茅屋歪歪斜斜地支撐在院中央,前麵有一個大石磨,平時是很少有人願意去碰的,如今卻圍了一圈人,有老有少,嘰嘰喳喳,好像在觀賞什麽新奇的東西。


    洪棠還不知道,她的這顆頭竟然被擺在一個破舊的大石磨上被眾人評頭論足。


    “你們知道嗎,我去救這顆西紅柿的時候啊,哇,整個院子都是穿的黑黑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和他們一個族的呢!這西紅柿,穿得漂漂亮亮的,結果對麵那個人不領情,一拔刀……”那穿著一襲黑衣的人手一翻,做了個狠劈的動作,放大音量大喊了一句:“刷!”


    周圍的人都驚呼了一聲,有的甚至捂起了眼睛,全被他嚇了個正著。


    “好慘啊,我們至少還是個全屍……”


    “還好我隻是一隻小樹精……“


    “她也蠻強的,怎麽還有一隻腦袋可活。”


    ……


    夢裏。


    “明年啊,咱們棠兒就出落成大姑娘了,這個時候,就該嫁給瑜王啦!”江氏拍拍洪棠的腦袋,那是她的生辰,棠花開得一簇一簇的,平日缺根筋的她此時卻像隻溫馴的小兔,羞羞答答,那個瑜王,是她的未婚夫。


    是她的青梅竹馬。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桂香隱隱,八月十五,洪邢竟然提了壺酒來,這次倒沒訓她江湖浪蕩還結交了好些酒肉朋友,也沒訓她看些不入流的話本小說,卻給她倒了一杯酒,那是好喝慘了的桂花釀。


    八月十六是……漆黑得滴墨的天空,瞎了的黑色星星,綠的老的桂葉,血月下的深紅。


    父死母亡!


    陰間。


    忘川畔,奈何橋,黃泉路,彼岸花。


    鋪滿紅色彼岸花的兩岸,點綴點點幽暗的綠光,一座死長的石橋溝通兩岸。橋這頭擺了一大口湯鍋,鍋裏略泛紫色的鮮湯咕咚咕咚滾個不停,香氣四溢,勾魂又令人抗拒。喝了這碗湯,走過奈何橋,就是下一個開始了。


    盡管誌異話本裏寫得陰間有多麽詭麗,孟婆湯有多麽鮮美,鬼差有多麽帥氣,以至於洪棠曾經也腦子搭錯筋想找個辦法靈魂出竅去陰間看看,為此還大病了一場,浪費了約有幾千金子去尋法家異士。


    可如今孟婆就在眼前,她卻怎麽也不想走一走奈何橋了。


    畢竟血海深仇能讓她腦袋清醒點。


    雖然是個江湖小白,也卻有人告訴她:


    “血債,必須血償!”


    洪棠如今站在湯鍋前已足有一刻鍾了,雖然從排隊起她就一直思考這個問題——到底怎麽逃走?


    長隊兩邊站著連成串的鬼差,青麵獠牙的,可見那些風月話本都是騙人的,嚇人得緊,唯一能看得下去的就隻有黑白無常,雖然白無常的舌頭吐得死長……


    衝出重圍?


    她看看左右的鬼差,一個個凶神惡煞地盯著隊伍,手裏的刀槍斧鉞在躍躍欲試。黑白無常好像又不是好惹的種。


    而自己的三腳貓功夫……


    這一思考的時間,不知不覺地就排到了孟婆旁邊。


    這一刻鍾,孟婆沒有換過一句台詞:


    “姑娘,喝下這碗湯吧,走一走,奈何橋上別回頭,忘了這一世喲。”眼前麵帶慈祥笑容卻又死氣沉沉的孟婆新盛了一碗鮮湯,遞到她鼻尖。


    洪棠接住碗,卻不喝,隻是直勾勾地望著碗底。


    洪棠突然眸中靈光一現道:“你說,魂體是不是能穿過魂體呢?”


    後麵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


    “嘁,什麽嘛,這麽久就著一個傻問題……”


    “就是,不趕著投胎嗎?”


    “快點啊!我們等著投胎呢!排多久了都!”


    ……


    孟婆目光裏少了幾分死氣,神色變得多了幾分古怪,柔聲又威脅地道:“喝湯哦。”轉又笑道:“幽都有點大哦,你是逃不了的。”


    “怎麽逃不了?”


    洪棠衝她也是一笑,摔碗轉身就跑。


    果然,魂體也能穿過魂體。


    鬼差縱使能觸碰混體,卻難拿洪棠著十四歲的嬌小身體無可奈何,隻能鉗住了後方各種大個子魂體。引得一陣騷亂。


    原路返回!


    管身後有多少鬼差追著了,管這陰陽路有多曲折,她卻像老手一樣輕車熟路,也是奇怪,她今天可是第一次死。


    路走到盡頭了,麵前是一座大山!


    “誒呦,小祖宗您可別再跑了,前麵沒有路了呀!”一路追上來的白無常吐著長舌頭喘氣道,“渡河時間有限,小心灰飛煙滅了啊。”說完就像她撲上來。


    本小姐可真是倒了天打雷劈的大黴了,什麽壞事沒幹今天就要交代在這裏。


    拚了!


    洪棠不顧一切向大山衝去。


    等等,光?怎麽會有光?


    是逃出來了嗎?


    終於活過來了!


    洪棠突然驚醒,眼前一片白茫茫,陽間的光線果然刺目得很,眨眼了好一會。


    “她是不是壞了,怎麽眨這麽多眼睛?”一個稚嫩的童聲傳來。


    緊接著是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噓,別亂說,小心西紅柿姐姐吃了你。”話音剛落那童聲便開始嗚嗚咽咽起來。


    方才洪棠跑了好大一段路,現在又有小孩哭聲,自然被吵得心煩,不禁怒道:“別哭了,煩死了!誰要吃你,我幫你打他成了不!”


    那小孩竟然更凶猛地哭起來。


    洪棠終於看清了周遭人。


    那哭的小孩全身皺巴巴的,通體沒有一根毛發,麵色僵白泛紫,瞪大雙眼,撐大嘴巴,哇哇哇哇哭著,但是不落一滴眼淚,與其說是哭,更像是嚎叫。


    而旁邊扶著他肩膀安撫他的婦女穿著一襲破爛的麻色布裙,腹部高高隆起,看起來像個身懷六甲的孕婦,頭插一支木簪,祥雲紋飾,不華貴卻雕工不錯,雙眼凸起,鼻孔微張,然後是一張吐著長舌的嘴巴,看起來一臉苦相。


    其餘的,有腹脹水腫的,有通體腐爛的,也有脖子斷了半截的,還有青麵獠牙的……


    這難道還是在陰間?


    唯一正常的就是站在她正對麵的男人。


    服飾是相比起來最上乘的,一身黑袍,領口金邊,袖口金邊,下擺也是繡了金色紋飾,腰帶間放了幾個誇張的大玉石,縱是在黑袍上如此點綴繽紛,卻讓人覺得他就是隻通體烏黑的烏鴉,這件事,在他開口後就被證實了。


    “西紅柿長蟲眼了?”


    西紅柿?哪裏有西紅柿?長蟲眼?


    洪棠莫名其妙。


    麵前的大烏鴉好像看出穿她的疑惑,低下那張半生不熟含有幾分孩子氣的臉湊近她,輕聲道:


    “你呀。”


    我?紅棠更加莫名其妙。


    洪棠縱使沒白得像雪,好歹也不是紅色的啊?


    “你什麽?你沒眼睛吧!”洪棠有些生氣道。


    “嘖,西紅柿不好吃嗎,為什麽要和它過不去,還有,你這麽醜,配得上西紅柿嗎?”那黑衣男人眯起眼睛戲謔道。


    話音剛落,那顆西紅柿便長到了那烏鴉男臉上。


    洪棠紫色的嘴,緊緊咬住了那男人的鼻子!


    靠,是還魂失敗了嗎?隻剩了個頭啊。


    周遭霎時熱鬧起來,那皺巴巴的小孩又沒天沒地地哭起來,插著漂亮木簪的女人也蹲下來安撫他去,青麵獠牙等人在旁邊瞎起哄起來。


    “我擦!”大烏鴉疼得大叫起來,還挺像那麽回事的,慌亂地用一隻手亂打粘在鼻子上的紅色大球。


    “好了。”一絲清冷的男聲從洪棠腦後飄來,接著,兩隻冰涼的手指捏住她太陽穴,一陣眩暈,她就這樣輕鬆地被摘了下來。


    一轉眼,對上一雙平靜又略帶傷感的眸子,接著這眸子的主人輕輕一笑。


    “你好,我叫薛道平。”


    灰色的長空下,好像有什麽心潮在湧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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