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天的摸索,洪棠總算摸清了下不荒山的路線。


    今日,就是她的生辰了,這種日子,洪府的海棠花應該開了,不過這裏是不荒山,除了翠竹,就是漫山遍野的枯樹。


    還不荒山呢。


    洪棠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此時她正坐在一個小潭旁,捏著一塊木炭,在麻布裳擺內側畫著什麽東西。


    這小潭倒是四周竹樹環合,頗幽靜,有些《小石潭記》裏蒙絡搖綴,參差披拂之感。水潭倒是也清亮透徹,裏麵遊的卻都是一些魚骨架子。


    啊!不荒山上連魚都不能是活的麽?


    今晚就要出山了。


    洪棠裙擺畫的正是不荒山下山的路線,畢竟七彎八拐好幾個岔路口,沒點準備怎麽行。


    上一次就是不做準備偷溜出去,結果到天亮都下不了山,隻得等到一眾人馬找到她,彼時洪棠隻好說是出來找茅房,沒想到找不到。


    如果說要在和小暑下山買菜出逃,也是不可行的,盡管小暑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卻也是個樹精化的鬼,抓起人來可半點不饒,上次洪棠見她去抓母雞,那母雞還沒得反應過來,小暑就已經將它兩對翅膀抓住了,當天晚上就喝了母雞湯。


    再說,那段時間不夠充裕,而且大夥兒都醒著。


    今天,是個大好的日子。


    森川有魔界的事務要處理,今天不會來,薛道平也正好寒症複發,得臥在屋裏一天,其餘的也都下山去了,看來也是對薛道平這種症狀見怪不怪,說是要久違地放鬆一下。


    所以整座不荒山,就隻留下了一個可憐兮兮無人照顧的病人和籌劃著逃跑路線的洪棠,還有無所事事的汪汪。


    這麽想,薛道平倒是也挺可憐的,正好地圖畫完了,罷了,去關愛一下病患也好。


    出了竹林,那座歪歪斜斜的破茅草屋又映入眼來。


    天有些灰灰暗暗的,不荒山上的天色總是如此,也隻有不荒山的天色才這麽暗。


    暗得人怪傷感的。


    薛道平現在就是複發了那病,像個冰坨子一樣凍在床上,背對門口側躺著,麵色蒼白,嘴唇發紫,整個人都結了一層白霜,蓋著厚棉被,寒氣卻不斷地從被子裏流出來,凍地三尺,連汪汪都不願靠近他。


    真冷啊,洪棠走到她床前坐下,這床是洪棠有身體後架的,以前全靠那張墊高了的椅子成眠。


    而那張床擺放的位置,正好是薛道平麵對的方向。


    已經很久沒看見這個臭仙君難受成這個鬼樣子了,上一次是除夕的時候,大概是周期性發作吧。


    這會他正微張著嘴唇無助迷茫地念叨著什麽東西,好像是:阿棠,不要死,回來?


    什麽亂七八糟的,冰糊塗了吧。


    不過阿棠這個……


    元宵那天,薛道平那一吻又突然闖入她的腦海。


    可能隻是糊塗了吧,或者把自己當做他心裏那個人的替代品。


    洪棠都要被自己虐哭了,真像了那些不三不四的話本裏的故事。


    “等,等……”薛道平突然從被窩裏伸出一隻手來,往上方胡亂抓著,什麽都抓不住,那修長的手蒼白又僵硬的手隻肆意流淌著白色的寒氣。


    這會倒像個失魂落魄滿街乞討的流浪漢,全然沒有了平時仙君死要麵子,高高在上的感覺。


    好吧,都要走了,今天就不讓你這麽難受了。


    洪棠伸手抓住薛道平冷得要死的手指。


    洪棠的手就像小火爐一樣,不一會,血色就從薛道平指端向下蔓延。


    “薛老道,我就要走了。”洪棠開玩笑似的說了一句,洪棠也知道,這種狀態下的薛道平是聽不見一句話的。


    洪棠這種性格,一天不說話可能會悶死,隻好對著這種死人一樣的冰坨子說起話來。


    “你來不來送我!”洪棠搖搖薛道平的手。


    洪棠見他麵色緩和下來,但好像什麽都沒聽見,還是像個死人一樣雙眼閉緊,直直躺在那裏。


    洪棠見他不動,手上便不老實了,伸出另一隻手來提薛道平長長的睫毛,拉得眼皮都給起來,露出翻白的眼珠。


    “嘖嘖嘖,洪棠,太過分了,薛道平,太過分了……”


    洪棠湊近他觀察,隱隱生出些熟悉的感覺。


    雲端上,青衣衫,桃花林?


    剛來時做的那些夢,都浮現在她腦海裏。


    薛道平?


    她想起那落在黑衣女子額角上的一吻,不禁坐直了身子。


    不對。


    她夢到薛道平做什麽。


    怎麽想也想不到答案,卻讓她正坐住了,再也不敢頑皮起來。


    洪棠什麽也不說了,倒一改平日裏話多得要死的性格,在那呆坐了一天。


    夜色已經很濃了,洪棠卻早都睡足了,穿上前幾天和小暑上市集時偷買的夜行衣,打包好行囊,能帶的就帶,不帶的就隻能放下了。


    比如說這間屋子帶不走。


    洪棠為此已經給自己打了好久的氣,從院子寂靜到現在。


    洪棠,走!斷舍離!


    洪棠終於下定了決心,站起來,猛地轉身,不慎自己左腳被自己右腳絆到。


    腦內一白,薛道平的發際線就出現在她眼前,現在是……


    什麽情況!


    洪棠兩隻手在薛道平兩側撐著床,她則是伏在薛道平身上,幾根額前散落的發絲落在薛道平眉眼上,嘴巴直直地給薛道平額頭來了個深吻。


    還好薛道平沒有知覺。


    尷尬死了。


    洪棠撐起來抹了兩下嘴唇,好像想把嘴皮蹭破一層似的。


    臉都衝上血了,洪棠提起麵罩,擋住自己熟透了的臉。


    忽然身後窗子打進的月光暗了一下,嚇得洪棠一個激靈,轉身看去,竟沒有一人,便放心地踮著腳尖走出去。


    一想到如今就要離開了,縱是平日裏有多厭煩這樣破敗的院子,多想早日逃出生天,現在也都還是有萬分的不舍。


    洪棠出了柴門,轉身看了小破院最後一眼。


    再見了。


    洪棠轉身疾跑而走。


    屋頂上,一個黑影顯現出來,那雙少年一般的明快的眼睛今晚卻塗抹了一層陰鬱。


    逃了好,快逃,這樣我就有機會和你在一起了。


    那雙黑夜一樣的眸子就這樣目送著那輕巧的黑影進入了竹林。


    颯——


    風吹過,除了睡不著覺的山林和屋頂上的森川,誰都不知道今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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