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那個一身盔甲、六親不認的背影,於孔兼又對沈尚書歎道: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前輩對林賊連連軟弱姑息,怕是要讓同道頗有微詞了。”


    沈尚書冷哼一聲,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名氣大於實力的菜雞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林泰來拿捏,局麵何至於此?


    但沈尚書也很無奈,這些熱血菜雞黨羽都是自己挑的,自己所依靠的勢力基本盤偏偏就是這些熱血菜雞!


    故而最後沈尚書還是安撫道:“會試已然事不可為,但會試不是終點,會試之後還有殿試,濫竽充數者終會原形畢露。”


    這意思就是暗示,忍到殿試再動手。不如此表態,隻怕也安撫不了暴躁小弟們。


    經過小小的考前插曲後,林大官人回到了號舍,捏著香囊,專心等待考試。


    天色亮了後,今天的考題就發出來了。


    都知道考題截取自四五經原文,到了會試後,考題就不會那麽怪異了,往往就是正常的句式。


    一般不會有“王速出令反”、“君夫人陽貨欲”、“人不如鳥”之類的變態題目了。


    畢竟會試乃是朝廷大典,總需要有些體麵,題目也不能太神經病。


    所以懂行的人都知道,會試比鄉試簡單,沒準撞大運就能碰上做過的題目。


    第一天首場共有七道題,前三道《四書》題,後四道《五經》題。


    林大官人先看向《四書》三道題,輕輕皺起了眉頭。


    第一道和第二道沒什麽,都是從申首輔那裏提前得知的題目,預先有所準備了。


    可是第三道卻是《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這並不是提前得知的題目。


    其實不算大事,但也是個小變故,讓林大官人沒有著急答題作文,先思考了一會兒。


    最後林大官人斷定,這情況肯定是主考官大學士許國的小心思!


    當今科舉,三場重首場,而首場重首篇。


    很多時候,考官就是看看第一篇文章情況,基本就能定下了,最多再掃幾眼第二篇。


    所以第一道和第二道題目不變,就足以讓主考官許國向關係戶有個交待了,關係戶完全可以通過前兩篇過關。


    而第三道題目臨時變化,大概就是許國用來鑒別關係戶的一種小手段。


    如果某人的前兩篇文章的文法非常好,而第三篇文章差點意思,那此人多半就是關係戶。


    如果第三篇不隻是差點意思,甚至極為拉垮,那肯定就是不學無術,但靠山非常過硬的關係戶,比如大家刻板印象裏的某林姓考生。


    隻有這樣的考生,才會出現前兩篇出色,第三篇徹底稀爛的情況。


    難不成主考官許國就是想通過這種方法,把他林某人的試卷鑒別出來?


    想到自己和主考官許國的關係,林大官人不由得長歎一聲。


    為什麽自己的科舉道路阻礙如此之多,為什麽從提調官到考官,全都要針對自己!


    算了算了,先不想那麽多了,諒那主考官許國也沒膽量往死裏得罪首輔。


    如果連許國都壓不住,那要申時行這首輔還有何用?


    此後林大官人就專心答題,第一篇和第二篇都是“胸有成竹”,文不加點一氣嗬成的寫完了。


    但到第三篇時,林大官人真費了點心思,因為主考官許國肯定會重點察看這篇,用這篇來鑒別考生。


    他一邊揣摩著主考官許國的思路和心態,一邊結合著後世的研究經驗,花了一個時辰精心攢出了一篇。


    幸虧會試題目都不難,《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這種題目的義理也很常見,多了幾百年研究經驗,總能找到些句式套進去。


    “(起股)


    負陰抱陽以來,通直專翕辟之原.而中道立焉。


    形生神發以後,全日用飲食之質而庸理著焉。


    (中股)


    濬哲欽明,德莫隆於古帝,而時雍必始於平章德至紛者,至中足以馭之也。


    柔恭執競,德莫盛於古王,而懋昭肇修夫人紀德至奇者,至庸足以宰之也。


    (後股)


    德非統古今而不變者,不足以言至,中庸則賅乎.


    德非合遐邇而皆行者,不足以言至,中庸則貫乎.


    (束股)


    是故偽學之執一,托夫子而已失其真;鄉願之同流,貌為庸而轉鄰於妄。”


    寫完後,林大官人又自我欣賞了一遍。


    到了下午臨近黃昏時,陸續開始有人交卷出場。


    林大官人答題不算慢,也交了試卷。然後卻沒有把草稿隨便交出去,反而堅持要見總提調沈尚書。


    “我將草稿存在大宗伯這裏,如果出現了試卷正稿與草稿不同,必定是有人掉包,大宗伯你也要負責。”


    “滾!”沈尚書嗬斥說。


    除了嗬斥,被綁死責任的禮部尚書也幹不了別的。


    出考場龍門時,恰好遇到了周應秋和董其昌兩個友人。


    “你們兩個做題倒是挺快!”林大官人假裝驚訝說。


    其實沒什麽可吃驚的,這倆人雖然在曆史上人品有問題,但文章才思在林大官人的朋友圈裏,算是頂尖的。


    董其昌就不用說了,在曆史上可是“複古派後王世貞時代中興五子”之一,但在本時空估計不會有這個組合了。


    周應秋在曆史上就是去年那科南直隸解元,和王鏊、唐伯虎、顧憲成一個級別的出身。


    董其昌問道:“林兄弟感覺如何?”


    林大官人冷哼一聲:“從出題就能看出,連主考官也針對我!”


    董其昌:“.”


    他真看不出來,那幾道題怎麽就針對你林泰來了。


    要是從考務提調官到判卷考官都針對你,那你還來考個球啊!


    周應秋對林泰來問道:“林兄要回哪裏?”


    在這幫人裏,林泰來歲數最小,但周應秋到了京城後一直堅持喊林兄,說是達者為先。


    林大官人答道:“我今天回西城,找首輔說說主考官的事情,請首輔警告一下主考官不要亂來!”


    今天是二月九日,下場考試二月十二日,中間有兩天休息。


    其實考完第一場後,就可以放鬆大半了,畢竟第一場基本就能決定錄取與否了。


    林大官人帶著手下,騎著高頭大馬,從繁華熱鬧的棋盤街穿城而過。


    忽然街麵上發生了一點小小的騷動,有五六個人正追打一個衣衫敝舊的年輕漢子。


    還有人在後麵喊道:“魏四你站住!”


    見慣了大場麵的林大官人本來對這種市井小糾紛不感興趣,但是聽到“魏四”這個名字,就勒住了馬。


    還想著多看幾眼時,隻見那個被追打的、叫做“魏四”的年輕漢子,宛如遊魚般靈活的穿過人群,鑽進了附近一處小胡同裏。


    林大官人終於想起,萬曆十七年最大的曆史事件並不是皇帝徹底罷朝,也不是國本之爭第一個大高潮,而是完全不起眼的魏四進宮。


    說起來,這個魏四和自己還是同齡人,年紀一樣都是二十二歲。


    忽然林泰來很惡趣味的指著“魏四”的背影,對旁邊周應秋問道:“你看此人如何?”


    周應秋不明白為什麽問自己,隨意答道:“此乃一市井無賴也,有何可說?”


    林大官人忍不住“嗬嗬”笑了幾聲,在曆史上再過幾十年,伱周應秋連這個“魏四”的侄子都要跪舔,舔出了一個“豬蹄總憲”的名號。


    就是周應秋心裏莫名其妙的,隻當是林大官人間歇性抽風了。


    林大官人一邊想著魏四的事情,一邊邁進了申府。


    “這許國不地道,他想搞事!”林大官人見到申首輔後,憤然嚷嚷說。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有什麽冤屈先喊出來再說。


    申首輔啞然失笑,“你這話太過了,沒那麽誇張,許國不會讓你落榜的。”


    林大官人不滿的對申時行說:“明明給了你三道題,最後卻又臨時改了一道。


    許國這樣做的性質,就是背著你搞小動作!換成是我,絕對不能忍!”


    申時行很大度的說:“許國又不是我的傀儡,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隻要大體上過得去就行了,不要那麽斤斤計較。


    前兩道題足夠保你錄取了,最多名次靠後點。


    你先前得罪過許國,為了揚州鹽業之事,幾度與許國衝突,總要讓許國找個地方出口氣吧?


    再說會試名次又不是最終名次,後麵還有殿試。”


    林大官人嘀咕說:“可是會試名次倒數的話,殿試名次肯定也不會太好啊。”


    申時行反問道:“你先前不是說過,名次不重要,隻要能名列皇榜就行麽?”


    在申首輔眼裏名次確實不重要,哪怕林泰來倒數第一,去地方熬三年資曆後,都能行取為禦史或者選拔進吏部。


    林大官人答話說:“多謝閣老為在下保底!至於具體名次,就看在下盡力而為吧!”


    申時行歎道:“你能不能別盡力而為了?老夫就怕聽到你說要盡力而為。


    許國在貢院內堂,與外界隔絕,你還能怎麽盡力?難不成還要打進去?”


    林大官人實話實說:“在下豈是莽夫?隻是想打破世人對我的刻板印象,用八股文功力來證明自己。”


    申首輔:“.”


    這簡直是新年以來所聽到的最大的笑話,你林泰來哪來的八股文功力啊?


    你這科舉考試一路怎麽過關的,難道自己心裏沒數?


    縣試是買通了縣衙,還被當時任期將滿的知縣起哄架秧子給了個案首,自己的二子申用嘉疑似參與了。


    府試是在交卷時,擠兌得知府下不了台,給了個案首。


    道試是對提學官威逼利誘,甚至威脅提學官走不出蘇州城,然後得了個案首。


    鄉試更不用說了,就是他申時行直接安排的,解元也是出於“補償心理”才給了林泰來。


    所以你林泰來哪來的大臉,敢吹噓自己有八股文功力,想靠著八股文功力去爭名次?


    這種明明靠著關係通關,但卻說自己很有實力的嘴臉,出去混很容易被打的!


    次日也就是二月初十,考生中間休息,貢院裏彌封、謄錄、對讀等環節工作人員開始幹活。


    “不調換林泰來的試卷了?”某禮部主事對禮部郎中於孔兼問道。


    “調換個屁!”於孔兼憤憤的說,“林泰來不知動用了多少刻字匠,連夜刻版、印刷了幾千份他的首篇文章,正在貢院外麵亂發!”


    活了三四十年,就沒見過小心慎微到如此地步的人!


    此後二月十二日、十五日兩場考試,就平淡無波的過去了。


    外簾的考務全部完畢,壓力隻在判卷的內簾了。


    二月底張榜公布結果,時間隻有十來天,就要最終判定數千份試卷、理論上三四萬篇文章,壓力可想而知。


    根據黃曆,二月二十八日吉日適合張榜,二月二十七日夜晚就要敲定會試的名次。


    貢院內院,主考官所在的聚魁堂燈火通明,十八名同考官也齊聚到這裏。


    此時已經選出了三百四十八份中式試卷,大體等次已經排列的差不多了。


    這時候考官手裏隻有經過再次謄錄後的朱卷和編號,不知道考生姓名,也看不到考生本人的筆跡。


    所以排定名次時,隻能先使用朱卷的編號,然後再開拆墨卷原稿,獲得考生名字。


    此時此刻,就是很多考官的人生巔峰了。


    今科主考官、大學士許國冷笑著,給幾份試卷定了個倒數名次。


    這幾份試卷有個共同特征,就是前兩篇文章尚可,但第三篇文章很差。


    寧殺錯不放過,許閣老將這幾份疑似某人的試卷全部打成最後幾名!


    其實會試名次沒有太大實質作用,殿試名次才是進士的真正名次。


    所以在會試中,可能隻有第一名會元有點用。一般默認會元在殿試中名次不能低,而且入仕時起碼給一個庶吉士待遇。


    所以大家最關注的是,主考官許國會點哪份試卷為第一名。


    許國拿出了第四二六號朱卷,對列席的十八位同考官說:“你們都隻看第一二篇,而我專看第三篇。


    此人第三篇《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一文,脈絡清晰,文辭古雅,揚之高華,按之沉實,非學養修為深厚不能臻斯境界。


    窺其文字,直追盛世篇幅,其清真雅正之風,當為世風表率。”


    而後許國又強調說:“最後結尾束股這句,深得我心。”


    所有同考官就傳看了許國褒揚的這篇八股文。


    不得不說,許大學士也不是閉眼無腦瞎吹,這篇文章確實有點功底。


    全文風卷雲舒,自然飄逸,讀之抑揚頓挫,音節金清玉和,如沐春風,並無偏僻乖離之詞,別有一股雍容典雅的氣質。


    至於許國所強調的結尾束股句子,則是——是故偽學之執一,托夫子而已失其真。


    眾人揣摩了一番後都認為,這句是貶斥心學的。


    因為在嘉靖初年,心學曾經一度被官方定為“偽學”,所以反心學的人經常用“偽學”來指代心學。


    這就是立場問題,見仁見智了,主考官許國認為這句說的好,那就隻能是好。


    當然,許國心裏的小九九到底怎麽想的,也不會明白的告訴別人。


    年前某位林姓考生為了心學,大戰反心學的顧憲成,這事文壇幾乎都知道。


    所以許國敢斷定,這篇寫出了“偽學”的試卷,肯定不是林泰來的試卷,點為第一名很安全。


    從另一個方麵說,這份試卷也許是與林泰來為敵,那些以“正學”自居的考生的試卷。


    畢竟如今京師最激烈反對心學的學者就是顧憲成,聽顧憲成講學的那些考生同樣也會貶低心學為“偽學”。


    點這份試卷為會元,是一位次輔大學士在首輔高壓之下,最後的倔強!


    其他同考官除了傳看之外,發表不了什麽意見。


    嘉靖中後期之前,會試主考官用資深翰林學士來充當,主考官和其他考官地位差距不大。


    但從嘉靖後期至今,會試主考官則用內閣大學士來充當,其他考官地位就差的太遠了。


    來當主考官的大學士說是什麽就是什麽,其他考官不過五六品而已,怎麽可能與大學士來爭?


    最終許國一錘定音的說:“四二六號,萬曆十七年己醜科會試第一名!填榜!”


    其他考官唯唯諾諾,莫敢當之!


    久在內閣被首輔壓製的大學士許國,此時體會到了久違的一言九鼎之霸氣!


    朱卷上並沒有姓名,書吏將四二六號墨卷取了過來,確定糊名彌封完好無損後,便當眾開拆。


    很快試卷上的名字顯露了出來,眾人好奇的湊過去看。


    隻見得上麵一行字是——林泰來,直隸蘇州府學生,本經《易》。


    轟!聚魁堂裏瞬間像是炸了鍋!


    林泰來的名氣當然很大,堪稱是今科最著名的考生,考官們沒有不知道的。


    但考官們做夢也沒想到,“盲選”出來的會元竟然就是這個林泰來!


    他明明是一個打遍兩京無敵手的武狀元啊!


    忽然從中間主座上傳來了“咣當”一聲響,還有雜役的驚呼!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主考官大學士許國麵如金紙,雙目緊閉,直直的栽倒在了太師椅上。


    徹底昏迷過去之前,許大學士還竭力喊了一聲:“賊子不要臉!”


    眾考官麵麵相覷,許閣老畢竟是六十幾歲的老人了,鎖在貢院裏熬了一個月,可能臨近結束時終於熬不住了。


    就是不知道,許閣老所說的不要臉賊子是誰?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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