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的這些已經上頭的黨羽們,沈尚書深深的歎了口氣,拿出了點領袖的氣勢,輕喝道:


    “馬上就要迎來國本大劫了,你們卻隻盯著林泰來不放,能不能有點大局觀?”


    沈尚書一直都不喜歡親自上陣,不喜歡親臨一線。


    但如果在科舉問題上針對林泰來較勁,那他這個禮部尚書就不得不衝在最前麵。


    而且在剛結束的會試中,與林泰來直接“博弈”的體驗實在太差了,已經讓沈尚書產生了強烈的生理不適感覺,就像是在泥潭裏打滾似的。


    “大宗伯何出此言?難道就此輕輕放過林泰來?”眾人驚訝的反問道。


    這是沈尚書第一次直接表明,不想在考試問題上,繼續圍剿林泰來了。


    沈尚書沉聲道:“我勸你們要冷靜,不要意氣用事,不要讓情緒左右理智。”


    有個禦史立刻答話說:“我等並非意氣用事,林泰來實乃大敵也,豈能放他進朝廷?


    如今林泰來已經謀奪會元,如果我等無所作為,林泰來必將在殿試名列前茅,甚至三鼎甲,然後入翰林!


    以林泰來之奸狡陰險、喜好弄權,說不定在二十年後,將成為嚴分宜加張江陵合體那樣的奸臣!”


    還有個禮部主事悲憤的說:“想想已經隕落的總憲辛自修、南選李世達、撫吳李淶、吳郡守石崑玉、巡鹽蔡時鼎、侍禦方萬山諸君,再想想屢被折辱的顧憲成、趙南星等諸君!


    麵對如此多先烈,難道我等能無動於衷乎?現在不阻擊林泰來,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沈尚書:“.”


    這麽多人你們都記得如此清楚,嚴嵩加張居正合體都喊出來了,還說不是意氣用事,還說沒有讓情緒左右理智?


    但也說明此時的“人心所向”,沈尚書感覺自己已經被黨羽裹挾著向前狂奔,快停不下來了。


    “我還是勸你們要冷靜!”沈尚書堅持著強調說:“你們想以製藝複試林泰來,難道就一定能成事?


    有沒有想過,如果林泰來真有八股文功底,又當如何?”


    寫八股文在行話裏也叫製藝,隻有林泰來確實不擅八股文,真實水平很差或者很一般,找機會對林會元進行複試才有意義。


    禮部郎中於孔兼答道:“各種考試裏的八股文,不會有人真以為是林泰來本人寫的吧?


    比如這次會試,肯定是提前漏題了,然後林泰來找了高手提前寫好文章。


    連南直隸鄉試也是如此,更不要說更低級別的考試了,在蘇州城還有什麽林泰來辦不到的事情?”


    沈尚書很謹慎的說:“你這些也都是猜測而已,不要被偏見蒙蔽了眼睛,把一場豪賭的勝負押在猜測上麵。”


    於孔兼感覺今天沈尚書實在太弱了,不服氣的答道:“並不是憑空猜測,從很多跡象都能分析出真相!


    首先,八股文不是肆意揮灑的文體,需要潛心鑽研揣摩才能熟習,技藝大於才氣,所以才被稱為製藝。


    而林泰來這數年來南征北戰,又好色無度,他還能有多少閑暇靜心鑽研八股文技藝?


    其次,林泰來的性格非常明顯,喜好浮名,喜歡賣弄。


    在他微末之時就敢找上文壇盟主打拚詩詞,有點學識就頻頻挑釁顧憲成,幾本破詩集自費印刷到處發放。


    如果他真有匹配會元的八股文功底,早就想方設法的高調揚名了,至少會自費印刷幾本《林氏時文選輯》之類的書吧?


    如果不是製藝實力真不行,他何至於忍受別人的屢屢質疑,一直藏拙?


    他的科舉一路充滿了質疑和爭議,誰又會喜歡自己的功名沾惹著汙點?


    如果真有製藝實力,以他的性格早就主動站出來證明了!”


    眾人紛紛稱讚道:“於部郎說的沒錯!”


    於孔兼的分析有理有據,其實大多數人也都是類似的想法。


    主要是林大官人高大威猛、遇事就武力開道的形象,實在太深入人心了,完全沒有循規蹈矩、法度嚴格的八股文氣質。


    而且眾人潛意識裏也不願意承認林泰來能有什麽真本事。


    沈尚書神情淡漠,無悲無喜。


    為什麽申時行的門客能自動打怪,而這幫自己的黨羽卻隻會催促自己,親自去和申時行門客火並?


    他們就沒想到過,禮部尚書和林泰來在地位上完全不對等嗎?風險和收益也完全不對等啊!


    於孔兼接受完同道的歡呼後,非常睿智的繼續侃侃而談:


    “從現在各方麵情況看,基本沒可能讓朝廷單獨複試林泰來八股文,所以唯一對林泰來複試的機會就是殿試。”


    在正常情況下,殿試就是走形式,隻考一篇策文,根本不考八股文。


    如果想在殿試裏安排對林泰來的八股文複試,也隻有負責考務的禮部尚書出麵去辦了,在場其他人都使不上勁。


    沈尚書忍不住又指出:“殿試名義上是天子主考,任何關於殿試的安排,都需要天子的同意。


    而且殿試乃是國家大典,哪能任意變動內容?”


    於孔兼臉色嚴肅起來,鄭重其事的對沈尚書行了個禮,朗聲道:


    “大宗伯作為帝師,平常深受天子信任,在天子那裏也能說得上話。


    所以借殿試驅逐奸邪之事,就拜托大宗伯了!”


    其他人感到熱血沸騰,一起行禮道:“借殿試驅逐奸邪之事,就拜托大宗伯了!”


    沈尚書:“.”


    平常怎麽沒發現,這幾個黨羽都是智障?


    跟天子之間的那點情分何等寶貴,用在爭取入閣的時候不香麽?都浪費在林泰來身上,腦子進水了?


    此時此刻,沈尚書有種被命運反噬的感覺,恍恍惚惚總覺得聽到的聲音是“請大宗伯去死”。


    終於有個聰明人跳出來了,對於孔兼質疑說:“如此不惜代價的針對林泰來,並不值當吧?”


    於孔兼厲聲喝道:“你住口!難道你想包庇奸邪?若如此,爾心可誅!”


    這聰明人不敢再說什麽,又縮回去了。


    在一道道熱血的目光裏,沈尚書最終隻能應聲道:“本部一定盡力而為,將八股文放進殿試!”


    盡力而為的意思就是,如果辦不成,那就沒辦法了。


    反正涉及殿試的問題,就算自己這禮部尚書提倡了,肯定也要經過內外高層廷議的。


    而高層裏的同黨們會更加理智,能更清醒的算計利益得失,不會像眼前這些中低層菜雞這般無腦!


    殿試時間一般定在三月十五日,距離會試結束也就半個月時間。


    所以在會試結束後,朝廷就必須開始籌備殿試了,這是一項名義上天子主考、內廷外朝共同參與的大典,內閣大學士和九卿、掌院翰林都會成為殿試的讀卷官。


    此後又過兩天,在午門外東朝房裏,內閣大學士和外朝九卿齊聚,一起商議關於殿試的事宜。


    雖然次輔許國病倒不出,但列席的大學士還是三個人,因為吏部左侍郎(虛銜)兼東閣大學士王家屏結束了丁憂,這個月回朝了。


    於是很難得的,內閣出現了有四個大學士的情況。


    殿試是禮部的事務,所以今天由禮部尚書沈鯉主持。


    看了看房中眾人,沈尚書慢吞吞的說:“近來朝野對會試結果多有指摘,尤其對會元人選議論頗多。


    為平息物議,本部提議在殿試加試八股文。”


    首輔申時行皺眉道:“變更祖製,這合理麽?”


    沈鯉不得不很有擔當的說:“由本部負責向天子進奏,並闡明狀況。


    但是,但是,此事責任幹係重大”


    “讚同!”刑部尚書陸光祖跳出來表示支持。


    “讚同!”工部尚書宋纁跳出來表示支持。


    “讚同!”大理寺卿孫鑨跳出來表示支持。


    沈尚書:“.”


    這幫同道到底是太有默契,還是太沒默契?


    伱們就不能先看看風向,再發表意見嗎?


    難道你們都被仇恨蒙蔽了雙眼,一看到林泰來就要跳?


    能不能先把“但是”後麵的轉折聽完?自己的話外音還沒有表達出來!


    短暫的冷場中,新回來的大學士王家屏忽然開口道:“我看也可以。”


    這是王家屏回歸後的首次表態,肯定不是無的放矢,又讓不少人陷入了深思。


    沈尚書顧不上琢磨王家屏的想法,隻能先冷眼旁觀申首輔和王司徒。


    結果他又發現,申首輔和王司徒也在冷眼旁觀,仿佛事不關己。


    “首輔以為如何?”沈尚書感覺不太對勁,主動詢問道。


    申時行置身事外的說:“我沒有什麽意見,聽憑聖裁。”


    沈尚書又看向王司徒,然後王司徒淡定的說:“林會元是我妹夫,所以我避嫌。”


    這時候,陸光祖、宋纁、孫鑨等人也終於感覺到,首輔的態度有點不對,竟然連頭號打手都不維護了?王司徒連妹夫也不包庇了?


    但是他們的“讚同”已經說出去了,又不可能當眾出爾反爾,還是心急了!


    應該沒什麽問題吧?林泰來肯定通不過複試吧?


    沈尚書又一次無悲無喜,高層的同道們這表現,和中低層菜雞有區別嗎?


    隻能怪林泰來仇恨值疊加的實在太高了。


    於是在這場十二人會議裏,出現了五票支持、七票棄權的詭異結果,由禮部尚書沈鯉負責向天子奏報。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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