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申用懋審定完《九元詩集》的最後一批入選作品,林狀元就準備起身走人了,反正今天隻是來認認門的。


    又到次日,才是翰林院修撰林九元泰來公正式上班的第一天。


    林修撰走進了狀元廳後,果然看到裏麵已經安置好了一套新的桌椅文具,臨窗而設,窗外有竹,頗為清雅幽靜。


    坐在椅子上後,林修撰就發現自己沒事幹了。


    當然,對於翰林們來說,隻要不著急提升修行境界,沒事幹不是什麽大問題


    悠遊翰苑,清閑度日,笑看內閣、六部、科道整日裏雞飛狗跳、互相廝殺。


    同時自家功法還在自動增長,這才叫神仙生活,隻要忍得住遠離紅塵的寂寞(外快少)。


    比如林修撰,就算他坐在狀元廳隻會發呆或者睡覺,並且一直發呆或者睡覺三五年。


    然後忍不住寂寞,想下凡的話,能直接當個小地方的知府或者大地方的同知,或者是省裏的按察僉事。


    可能是翰林院裏靈氣濃鬱,真傳弟子在翰林院修行一年,就能頂得上外麵野路子散修的三年。


    忽然林泰來看到,同屋的朱國祚和唐文獻兩個前輩湊在一起,一邊翻看著幾十個大本子,一邊交談。


    於是他又好奇的走過去,詢問道:“你們在做什麽?”


    唐文獻答道:“先前皇上對內閣諭示說,祖宗訓錄乃今朝之史鑒,豈可不得而知,令抄寫裝訂成冊,以便朝夕覽觀。


    故而由首輔牽頭,組織翰林院編修一套《累朝訓錄》。”


    林狀元聽明白了,訓就是《寶訓》,錄就是《實錄》,就是把大明曆代寶訓和實錄都重編抄寫一份放在皇帝乾清宮,以便隨時翻看。


    沒什麽可多說的,修書就是翰林院的核心業務之一。


    當然,在萬曆朝還是別隨便修書了,萬一被人搞出個妖書案怎麽辦?


    翰林院其他業務包括:修史比如皇帝死了修實錄、出使比如去朝鮮裝逼、當考官收門生、講課和編教材、應製文章詩詞寫作、顧問答疑、官方學術研究等等。


    唐文獻又提醒道:“這套《累朝訓錄》最終成稿約莫兩千卷左右,主持此事的田學士說了,諸翰林都可以先領三十卷抄寫。


    你身為修撰,也可以去領回三十卷,慢慢抄寫交稿。


    其實你現在時間富餘,多參與一下《累朝訓錄》的抄寫也挺好的。”


    三.三十卷?起碼有二十萬字吧?林狀元心裏算了算,算完之後臉皮抽了抽。


    用毛筆認認真真抄寫二十萬字,真是一種煎熬啊,想想就難受和枯燥。


    他下意識的問道:“抄寫《累朝訓錄》有什麽好處?”


    唐文獻理所當然的答道:“這是積攢功績,沒功績怎麽往上升?


    我用三年時間就升為侍讀,憑借的就是積攢的功績多。”


    絕對不是因為老師是趙用賢,座師是王錫爵。


    林狀元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宗門任務啊。


    但他不想接這個任務,溜了溜了。


    唐文獻也沒再說什麽,對翰林來說,不想積攢功績無所謂。


    大不了就是沒功績升級慢,這叫心性高潔,淡泊名利。


    那些在翰林院一混二十年,還是正六品從五品的也不少,大都是躺平派。


    重新回到座位上,林狀元閑得無聊,頭腦中不停的放飛自我。


    如果身處修仙宗門,狀元就是極品天靈根弟子了吧?那九元算是什麽靈根?


    剛幻想到這裏,又看見左右護法張文張武“押”著一個野路子散修,走進了狀元廳。


    林真人冷哼一聲,此人不過是個築基期的小撲街散修,竟敢冒犯最大宗門的極品天靈根金丹期真傳弟子!


    “湯修士啊,別來無恙乎?”林真人淡淡的招呼說,“當年我在蘇州被人褒美為‘拳不離手’時,你可是見證人,一晃有四年了吧?”


    被押著的湯顯祖愣了一下,修士是什麽鬼?


    雖然自己寫的文經常套著神神鬼鬼和修行的皮,但主線並不是修仙啊。


    “在下號若士,不是修士。”湯顯祖回應了一句,他還以為對方口誤了。


    林泰來拍案喝道:“灑家自忖從未得罪過你這廝,你為何寫小曲毀謗我!”


    湯顯祖:“.”


    作為一個對文字極其敏感的作家,這樣在仙俠語境和武俠語境之間亂切換,他會感到非常難受和別扭。


    “怎麽?無言以對了?”林泰來質問道。


    湯顯祖茫然的反問說:“何曾有此事?”


    林泰來抽出那首“不道狀元難事”小曲的文稿,展示在湯顯祖麵前,“這不是你寫的?”


    湯顯祖伸頭看了看,氣憤的叫道:“文字獄!你這是文字獄!膽敢因為片紙而私拘官員,是何罪也?”


    林泰來歎口氣,伱湯顯祖好歹也在名利場混了十來年了,怎麽還如此幼稚?


    可能是搞通俗文學的,性情都比較單純天真吧?


    十年前,正值張居正的最巔峰期,當時湯顯祖連張居正的麵子都不賣。


    後來湯顯祖在文壇連王老盟主麵子的也不賣,寫了本《紫簫記》還被禁了。


    他就是這麽一個很純粹的反權威憤青,當然現在是憤中。


    後來又是憤老,寫出了“中涓鑿空山河盡,聖主求金日夜勞”這種詩句。


    憤就憤吧,有的人至死仍是少年,但林狀元不想讓湯顯祖憤到自己身上啊,所以隻能教老湯做人:


    “你叫啊,叫破喉嚨也沒用;你告啊,要不要我把你送到都察院去?


    信不信我反告你影射天子?讓你開開眼,見識什麽叫真正的文字獄?”


    氣氛瞬間劍拔弩張!連另一邊的朱國祚和唐文獻都放下了刷功績的筆,側頭看了過來。


    忽然又有人從外麵衝了進來,驚慌的叫道:“九元君刀下留啊不,嘴下留情!”


    林泰來看過去,原來是同科榜眼吳道南。


    原來吳道南與湯顯祖一樣都是江西撫州人,而且都是撫州大學者、江西心學大佬羅汝芳的學生。


    榜眼授職為翰林院編修,今天吳道南來翰林院報到,結果在門口碰上了林狀元的隨從張文。


    隨後又聽張文主動告知,老湯被林狀元抓過來了!


    這是同鄉加同學,不能不救,於是吳道南又不得不急忙跑到狀元廳,想著賣臉麵撈人。


    林泰來立刻轉移了目標:“吳年兄評個理,他無緣無故的寫小曲詆毀我,你讓我怎麽留情?”


    吳道南連忙解釋說:“此事我略有所知,委實怪不得湯若士啊!


    這首小曲隻是湯若士所著《邯鄲記》裏麵的一段內容,並非為了時事而刻意寫的!


    不知是誰無事生非,將這段小曲單獨截取了出來,然後開始傳播,才被人誤會為針對時事。”


    林泰來:“.”


    為什麽這種操作手法如此熟悉?仿佛上輩子見過很多次?


    惡意截圖?然後斷章取義?


    “無論如何,這首小曲已經造成了惡劣影響!”林泰來對吳道南喝道。


    其實要說影響有多惡劣還真不好說,畢竟晚明市民文化發達,各種黑材料滿天飛。比如最近的熱門八卦說禮部沈尚書因為不育,六十多了還在喝壯陽藥。


    但在吳道南麵前,林狀元肯定要表現出深受其害的樣子。


    從偏遠山村出來的吳道南為人比較樸實,問道:“九元君且消氣,在下代替湯若士賠個不是。若有補償法子,一定盡我所能。”


    林泰來歎道:“本來我正要去找田學士,領三十卷《累朝訓錄》抄寫校正,但我現在沒心情了。


    既然你已經到翰林院報到,那等我領了這三十卷,你就替我抄寫校正吧!”


    “好說好說!”吳道南一口答應了。


    這位同年狀元凶名赫赫又記仇,如果抄三十卷書就能徹底解決老湯的麻煩,完全值得。


    日更六千,隻用一個月就能搞定了。


    林狀元痛快的說:“行!就這樣吧,兩清!”


    湯顯祖:“???”


    你林狀元故意抓我湯若士,難道隻是為了讓老吳替你幹活?


    臥槽!屋裏另一邊的唐文獻睜大了眼睛,愕然望著林泰來。


    原來這位後輩不是不想刷功績,而是另有法門。這算什麽流派?劫修?


    吳道南害怕林泰來還會找後賬,又說了句:“這種到處亂發的文字,最難追查源頭之人,九元君就到此為止吧。”


    林泰來獰笑著說:“誰說難追查?隻要湯若士肯配合,我足不出戶,一刻鍾之內就能查到是誰!”


    湯顯祖猶豫了一下,回應說:“我還是反對閣下因言罪人,不會幫你追查的。”


    林泰來毫不介意,“你的態度已經說明問題了!


    我猜你比較仰慕清流那幫人的做派,最近主動靠近他們,所以他們應該有機會看到你的《邯鄲記》?


    正好我和清流勢力仇恨極大,所以肯定是清流裏的某個人幹的!


    你大概已經猜出了是誰,你不願意配合我,就是想著掩護他!”


    湯顯祖:“.”


    見鬼!自己的政治傾向,林泰來為什麽如此清晰?好像一直在默默的監視自己!


    林泰來繼續咄咄逼人的說:“你可以一個字不說,但我可以去打聽,最近清流那幫人裏麵誰和你接觸過。


    再附加一個條件,江西人或者和江西有關係的人!


    條件詳細到這個地步,我就不信搜檢不出來!”


    湯顯祖又說了句:“那還是你的猜測,你還是沒有實證。”


    林泰來不客氣的說:“根本不需要實證,甚至找到的人到底對不對,也不重要!


    在我眼裏,隻要有個能說得過去的理由,那就足夠了!”


    湯顯祖感受到了撲麵而來的強大壓力!上次感受到這種壓力,還是十年前張居正托人給他傳話。


    吳道南隻是在這次考試期間和林泰來打過交道,今天總算見到了這位同年狀元的一絲真麵目。


    “你先走吧!”吳道南對湯顯祖說。


    林泰來則對湯顯祖說:“聽我一句勸,離那幫清流遠一點,不要和他們混在一起。”


    林泰來或許厭惡東林黨前身清流勢力,但對湯顯祖沒什麽反感。


    湯顯祖就是一個很純粹的憤青,真算不上東林黨同道人。


    在曆史上湯顯祖跟著清流勢力鬧事,結果別人有名有利,而湯顯祖除了被貶成典史啥也沒得到最後心灰意懶回家寫本子去了。


    等湯顯祖走了後,林泰來對吳道南問道:“你和湯若士比較熟,是不是已經猜出是誰散布小曲了?”


    吳道南嚴肅的答道:“按照你設定的搜檢條件,隻有一個人符合,就是吏部考功司主事蔣時馨。他在江西做過官,聽過鄒元標講學。”


    林泰來哈哈一笑,“不要那麽緊張,隻是一件小事而已!


    隻是今後麻煩吳兄多注意湯若士,別讓他寫本子時影射和醜化我!”


    老實人吳道南不可思議的說:“誰能這麽無聊啊?”


    當今確實有人這麽無聊,但林泰來不能揭破。


    送走了吳道南,林狀元發現,唐文獻傻傻的一直盯著自己。


    “看我作甚?”林狀元問道。


    唐文獻收回了剛才被震呆的小眼神,隨口道:“沒什麽!”


    林泰來又請教道:“目前還有什麽能刷的功績麽?”


    唐文獻語重心長的說:“很多任務都是新人接不了的,新人還是要以學習為主。”


    正說著話,卻又見董其昌來拜訪了。


    作為第四名傳臚,董其昌館選為庶吉士問題不大,當前也沒什麽壓力。


    來翰林院算是提前熟悉環境了,同時也是來看看唐文獻。畢竟當初也是並稱為“雲間三英”,一起戰過今布的。


    “你要請假回家麽?如果時間對得上,可以同行。”董其昌對林泰來問道。


    其實對進士第一年,朝廷管的都不嚴,隻當成一個過渡期。一般進士從四月開始觀政實習半年,結束後就快到年底了。


    所以今年新科進士請探親假還是很好請的,畢竟人都有個“衣錦還鄉”的念想。


    林泰來想了想後,答道:“我先在翰林院熟悉一段時間,然後再請探親假。”


    回蘇州是必須要回的,畢竟產業太大了,不回去看看不放心。


    然後還有疏通吳淞江故道的工程,要找個契機推動,回去直接安排上。


    再就是,今年是國本之爭大劫年,林泰來現在還太弱小,暫時不想摻乎進去,一個不好就灰灰了。


    可他畢竟是九元祥瑞,萬一皇帝想點他表態呢?


    所以除了和鄭家結仇之外,看機會回老家躲一躲也好,算是雙保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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