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中,申首輔滿懷期待的對中書舍人問道:“可有彈劾林泰來的奏疏?”


    他可是特意把關於林泰來攻打巡撫行轅的奏疏抄送到吏部、都察院、還有六科,都是清流勢力的重災區。


    中書舍人答道:“隻有三封,都在這裏了。”


    “隻有這麽少?”申首輔非常失望。


    也可能是這次下鉤太敷衍,也可能是朝臣的警惕性普遍增強了,隻怕以後直鉤釣魚不好使了。


    這說明什麽?說明人不能固步自封,要不斷學習進步,如此才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然的話,遲早要被時代所拋棄。


    但中書舍人卻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據屬下觀察,其實還有另一種可能,他們都畏懼林泰來,或者說是被打怕了。”


    申首輔久居高位,難免會有些不接地氣,疑惑的問:“他們還怕被打?”


    在申首輔認知裏,很多清流人物為了名望,根本不在意肉體痛苦,怎麽會在乎被打。


    想象一下,如果一個大臣如果能被嚴嵩打了,是不是立刻名動四方?


    “林九元不一樣,打人背後套路太多。”中書舍人解釋說,“所以被林九元打了後,不但沒有聲望,往往還會成為笑柄,正所謂殺人又誅心,誰還願意被他打啊?”


    已經貴為首輔的申時行忽然有點羨慕林泰來,此子對言官的威懾力竟然比自己這首輔還大。


    此後申首輔拿起三份彈劾林泰來的奏疏,隻能說聊勝於無吧,有總比沒有好。


    不看內容先看署名,連續看了前兩份奏疏,首輔心裏更失望了。


    這都是什麽小魚小蝦?踏馬的一個光祿寺管做飯的、一個上林苑監管種草的來湊什麽熱鬧?


    直到掃了一眼第三份奏疏的署名,申首輔眼前大亮!驚喜來的如此突然!


    是顧憲成!清流勢力的絕對骨幹中堅、雄踞吏部考功司、主管官員考核、學術明星、對清流勢力發展新人貢獻巨大的顧憲成!


    眾所周知,大明六部有個特點,就是各司權限極大,一般的侍郎實權甚至不如核心業務崗位的郎中。


    吏部文選司、考功司兩大核心部門的郎官都被清流勢力把持著,陳有年、趙南星、顧憲成等人都在這兩個司。


    所以在申首輔眼裏,顧憲成算是一條不小的魚了!打破清流勢力對吏部要害核心業務崗位壟斷的突破口出現了!


    沒什麽可說的,準備盤他!彈劾林泰來,就是包庇許巡撫!


    今天就先派人傳話,讓科道的黨羽們先把顧憲成的黑材料準備好!


    正當申首輔暢想的時候,中書舍人又不合時宜的拿出另一份奏疏,提醒說:“其實顧憲成已經走人了。”


    “走人何解?”申首輔詫異的問道。


    中書舍人答道:“顧憲成接到喪報,他母親去世了,所以也上了奏疏,回家守製去,今天大概已經上路了。


    故而屬下猜測,顧憲成上疏大罵林泰來,可能隻是臨走之前圖個嘴上痛快而已。”


    申首輔:“.”


    按照官場倫理,這時候不能為了幾句話,就繼續搞政治追殺了。別人都遭遇母喪了,再去踹門生事就非常不符道德。


    最終申首輔今天收獲的都是失望,基本上就是一場空。


    東城外郊亭,顧憲成正與陳有年、趙南星等同道兼同僚依依作別。


    官員接到父母喪報的那一刻,就要立即放下公務,上疏請辭並上路往家趕。


    以道德標榜自我的清流君子這方麵的細節上,自然更加不能疏忽。


    為了防止被有心人注意到並“一網打盡”,顧憲成並沒有讓同道都來相送,隻有三五人作為代表。


    趙南星憂心忡忡,今年以來,清流勢力真是流年不利。


    領袖人物沈鯉被氣跑了,到現在禮部尚書還空缺著,今天學術門麵人物顧憲成又不得不回家守製,真是情何以堪!


    可問題是,國本之爭大劫已經開始了,清流勢力不可能不發聲,不可能不往上衝,連裝傻都不行,不然立派的理論根基就沒了!


    到時又不知道要折損多少人手,弄不好在場的人都要栽進去。


    想到這裏,大家忽然覺得顧憲成也挺幸運的,恰好能躲開這次國本大劫。


    作為清流裏最擅長謀劃的幕後智囊型人物,顧憲成決定在臨走前,給好友們一點建議。


    免得自己回朝時,同道們七零八落,到時候自己也是孤掌難鳴。


    故而顧憲成長歎一聲,遠望著天邊白雲,開口道:“如今時事如此,我若離開朝堂,實在放心不下諸君啊。”


    趙南星詫異的看了眼顧憲成,驚叫道:“顧君想奪情?這萬萬可使不得!”


    當年張居正奪情,鬧出了多大的風波?你顧憲成還能比張居正更扛事?


    顧憲成:“.”


    同在一個戰壕的戰友,怎得如此沒有默契?還怎麽讓人繼續顯擺智慧?


    還是老江湖陳有年看出來了,顧憲成可能是有話要說,主動問道:“顧君有何見教?”


    顧憲成便答話道:“明人不說暗話,如果大劫避無可避時,不妨尋覓一兩個顧全大局之人,犧牲自我而保全同道。”


    陳有年:“???”


    你管這叫“明人不說暗話”?還能更隱晦點嗎?難道是自己已經老了,跟不上新思路了?


    趙南星有點急不可待的繼續問道:“何為犧牲自我?如何保全同道?”


    他也是服了,顧君說個話總是喜歡雲山霧罩,高深莫測的樣子。


    顧憲成不得不更直白的說:“如果有一兩個直臣上疏規勸天子,語氣極為激烈甚至近乎謾罵,激怒了天子,大概將這一兩人下獄論罪。


    然後你們可以紛紛上疏,申救這一兩個直臣,焦點全部圍繞這一兩個直臣。


    如此的話,你們就避開了直麵國本問題,不用因為直接表態觸怒天子而隕落。


    與此同時,你們也不會遭到輿情非議,畢竟你們是在非常努力的營救下獄同道。


    而那一兩個同道因為犯顏直諫,也能獲得巨大的名聲,豈不是兩全其美?”


    顧憲成說完了後,注視著陳有年和趙南星。詳細說到這個地步了,再裝傻就說不過去了吧?


    陳有年和趙南星麵麵相覷,沒想到顧憲成能想出這個渡劫的策略,以他們的經驗推斷,這個策略真的能有用。


    隻是需要挑選一兩位犧牲,誘導他們成為大劫的祭品啊不,標誌性的英雄人物。


    但這個也不難,多的是年輕氣盛的容易上頭的人物。


    顧憲成進一步指點說:“這一兩個犧牲品犯顏直諫時,要把林泰來也包含進去!


    將來他們和他們奏疏成為焦點,乃至於青史留名時,被提到的林泰來也會被輿情反複的鞭笞!”


    趙南星和陳有年再一次的麵麵相覷,不得不說這招還是挺惡毒的。


    類似的例子並不缺乏,比如諸葛亮罵王朗,好端端一個高官大佬王司徒,結果被黑成了小醜形象,還無法扭轉。


    難道顧憲成想出這個策略,主要目的其實就是為了抹黑林泰來?


    最後顧憲成又強調說:“還有就是,你們一定要拉攏住詹事府的黃洪憲!


    這人是林泰來的鄉試座師,身份獨特,又對林泰來不滿,所以一定能派上用場!


    關於林泰來,我還有幾點不成熟的看法,留給諸君探討”


    陳有年和趙南星同時確認了,顧君內心深處最掛念的人並不是他們這些同道,而是林泰來。


    顧憲成走了,但朝廷政務的運轉不會停滯,來自宣府的奏疏以一天一封的頻率不停送到京師。


    京師官場就沒見過這樣的兵變奏疏,每天都有新內容,轉折起伏懸念叢生,整的跟話本連載似的。


    第一天,林欽差發動兵變抓了許巡撫,順便裹挾了總兵官和北虜女酋首三娘子!


    第二天,王參政勇闖亂兵巢穴,救出了三娘子!


    第三天,三娘子對王參政說,許巡撫向她索賄,要求在邊市馬價銀方麵給予回扣!


    第四天,王參政勇闖亂兵巢穴,救出了總兵官李迎恩!


    第五天,李總兵對王參政說,許巡撫指使張充實組織兵變,圍攻林欽差,焚毀了欽差臨時駐地!


    第六天,許巡撫疑似企圖自殺,被又又又勇闖亂兵巢穴的王參政救了下來。


    第七天.第八天.


    王參政作為長篇評書的主角,在京師知名度暴漲。


    隻看字麵意思,還以為他匹馬長槍,在亂兵巢穴裏殺了個七進七出。


    日理萬機的申首輔已經不耐煩繼續看這又臭又長的連載話本了,都踏馬的五月份了,還有完沒完了?


    該結束時就結束,強拖下去沒意思!


    所以在內閣會議上,申首輔對其他閣老說:“今天在宣府事務上麵,必須定個結果!”


    而後申首輔做了闡述發言:“現在掌握的情況是,巡撫許收錢.啊不,許守謙大肆貪賄,甚至企圖勾結女酋首三娘子侵吞馬價銀。


    欽差林某暫時封存了戶部行司銀庫,並暫停啟動馬市,引發了許收.守謙的不滿。


    而後許收錢指使副總兵官張充實發動兵變,圍攻欽差駐地。


    結果欽差林某一怒之下,率兵反打,偷襲了巡撫行轅。”


    為了防止別人出現應激反應,導致不可控製的後果,申首輔也是煞費苦心了。


    他隻用欽差林某來指代,完全不直接提林泰來的名字。


    內閣的許二、王三在這個問題上都充當了樂子人,齊齊看向了王四。


    許守謙是清流那條線上的人,還是清流勢力代言人王四你來發言吧!


    王四很客觀公正的說:“這些信息其實都是一麵之詞吧?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收到許守謙本人的說法,也無過硬的實證。”


    申首輔不屑一顧,反駁道:“伱覺得,才到宣府沒幾天的林某,就能勾結上女酋首、總兵官、還有一個戰功卓越的指揮僉事,一起構陷在宣府盤踞了三四年的許守謙?


    要說實證,那些參與了圍攻欽差的亂兵,算不算實證?”


    王四根本不想為許守謙這個沒有自知之明的爛人辯解,但他又必須辯解,這是做給清流勢力看的形式主義。


    所以還是強行挽尊了一句:“總要給許守謙一個說話機會,再決定如何。”


    申首輔又說:“參政王某的奏疏你也看了,他說許守謙有自盡傾向,看懂了再來說話。”


    言外之意就是,你們現在放手,許巡撫還能撿一條命。


    若再不放手,隻怕許巡撫連命都沒了,你們不會懷疑許巡撫沒能力自盡吧?


    足智多謀的王三忽然若有所思的說:“或許有人希望看到許收錢自盡?”


    申大也略驚奇的看了眼王三,莫非王錫爵你又企圖表演走一步算三步了,你是不是開始想到許收錢丟官以後的事情了?


    此時王四也蛋疼了,沒法再繼續辯解了。什麽樣的人,才會盼著許巡撫自盡?


    “若無異議,就在右參政王某的奏疏上擬票將許守謙撤職!散會!”申首輔最後一錘定音說。


    沒有林泰來在外麵搗亂的內閣會議,首輔就是這麽霸氣,掌控力就是這麽強!


    內閣也就能向天子提議,將某巡撫撤職;至於提名誰接任巡撫,那真不是內閣的業務。


    按照製度,內地巡撫由吏部和戶部會推,而宣府這種邊鎮巡撫,則由吏部和兵部會推。


    宣府鎮巡撫許收錢被撤職的消息傳出來後,戶部王司徒真是喜憂參半。


    喜的是,兒子王象乾去邊鎮這一步走對了。


    如果還在內地混,等吏部和戶部會推巡撫涉及到兒子時,自己就該避嫌了。


    憂的是,機會出現的太早也太突然了。


    兒子的資曆還很淺,剛當右參政沒幾天,再上巡撫有點勉強。


    宣府鎮巡撫放在從前,那是一個非常兵凶戰危的位置,年年都要和北虜打爛仗,不是什麽特別好的官職。


    但是現在不打仗了,馬市也開了小二十年,宣府鎮巡撫可是名副其實的肥缺了。


    朝廷與北虜右翼開了四個馬市,宣府鎮、大同鎮、山西鎮、榆林鎮各一個。


    但是宣府鎮的張家口堡馬市的交易份額,占據所有馬市的四成五左右,幾乎快一半了。


    王司徒作為戶部尚書非常清楚,今年朝廷計劃用在張家口堡馬市的馬價銀數目,就高達十八萬五千兩!


    這還隻是官市交易,再加上民間交易,張家口堡馬市進出流水怎麽也得幾十萬兩。


    如果再加上走私,更不可勝數,絕對是走私業的兵家必爭之地。


    所以宣府鎮巡撫這個位置的競爭,激烈程度不用猜就知道,朝廷不知多少人已經惦記上了。


    這麽好的機會,錯過就太可惜了。王司徒暗歎一聲,如果林泰來還在朝中就好了,他肯定能成為強大助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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