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明,有巡撫的地方一般都有巡按。


    本官都掛在都察院,都是欽差體製,都是用關防,權力都很大,連名字都很雷同。


    大體上巡撫是決策和實施,巡按是監察和核實。


    巡撫有相對固定的駐地,然後以駐地為中心開展公務活動。


    而巡按則是在轄區範圍內巡回活動,在一年任期內,每一個地方都要走到。


    這就是大明官場的揍性,官場製度兩條基本法就是:以小製大,以內製外。


    巡按隻有七品,卻是權力最大的七品,性質屬於朝廷派出欽差,在地方見官大三級,完美體現了兩條基本法的精髓。


    朝廷鼓勵的就是光腳不怕穿鞋的精神,鼓勵巡按敢於不惜官位和醜惡勢力進行勇敢搏鬥,反正最壞結果失去的隻是七品而已。


    宣府鎮巡按禦史崔景榮目前所擔任的,就是這麽一種官職。


    關於崔巡按目前的政治光譜,用兩個字表述就是“清流”。


    後世研究過天啟朝黨爭的人可能見過這個名字,在趙南星之後接任吏部尚書,但因為“陰護東林”,被閹黨幹掉了雖然此人並不在《東林點將錄》上麵。


    不過目前同樣在宣府鎮的崔巡按,卻默默的看著巡撫許守謙被幹翻了,一直隱忍不發。


    不知道是因為許巡撫跪的太快,導致崔巡按反應不過來;還是因為崔巡按看不上許收錢,不認為許收錢值得相救。


    反正崔巡按認為,自己的隱忍是有價值、有意義的。


    麵對林泰來這種狂暴的敵人,躁動和盲動沒有任何用處。


    必須要更有耐心,必須要隱藏自己的敵意,必須要等待能夠一擊致命的時機。


    從張指揮的話裏,崔巡按判斷,時機可能出現了。


    但足夠謹慎的崔巡按必須還要進一步確認,才能知道時機是不是真的出現了。


    如果隻憑借邊牆外傳來的幾條消息,就像瘋狗一樣衝上去,那麽自己與那些呆逼同道有何區別?


    想到這裏,崔巡按對張指揮吩咐說:“備兵馬,護送本院前往邊牆外勘查!”


    他想要去第一現場看看,也就是近期為了冊封和款待北虜酋長,所搭建的那處臨時營地。


    帶關防的誰來都是爺,張指揮自然沒資格抗命,當下調集了三百官軍,護送崔巡按出邊。


    從邊牆出去,又行十餘裏,就抵達了臨時營地。


    卻見此時營地已經麵目全非,門倒帳塌一片狼藉,顯然是遭到了巨大的破壞,甚至還像是泄憤式的破壞。


    大明官方的人比如欽差、通事等,一個人影也不見。


    至於那些雜役、廚子之類的,都已經逃回了邊牆內,很多消息也是他們帶回來的。


    但他們不懂胡語,也看不到大帳內發生的事情,所知極為有限。


    崔巡按在現場查看了一圈後,隻能確定真的出事了,但並沒有更多收獲。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幾個虜騎衝到了營地“殘址”附近,高聲喊了幾聲。


    這邊負責翻譯的通事連忙對崔巡按稟報道:“他們說,他們是喀拉慎部來三兀台吉的親信。


    來三兀台吉前日被大明林欽差殺害,他們想找大明能管事的官員來做主。”


    崔巡按便指示道:“問他們可有證據?”


    對麵的虜騎回應了幾句,通事翻譯說:“他們說,來三兀台吉的屍體在他們手裏,願意給能管事的老爺們看。


    而且附近的台吉都親眼目睹到凶殺之事了,絕無謊言。”


    崔巡按就約定說:“明日午時,將屍體帶到邊牆下,本院會請仵作驗看。”


    然後又對通事吩咐說:“向附近的頭領傳話,詢問是否有林欽差當眾殺來三兀之事。”


    在宣府鎮城,除了戶部行司之外,還有刑部行司,裏麵有經驗豐富的仵作。


    此後崔巡按便派人迅速趕回宣府鎮城,臨時抽調了兩個仵作來張家口堡。


    及到次日,果見有二十多虜騎,帶著一具屍體,來到了張家口堡邊牆外。


    崔巡按就坐在邊牆的城頭上監視,命仵作出牆門去驗看屍體。


    另外還找了幾個對北虜風俗極為熟悉的邊塞老人,一同查看屍體。


    約摸一刻鍾多的時間後,兩名仵作上城頭來,稟報道:“從致命傷勢來看,應當是從高處狠狠砸向地麵導致身亡,而且這個力度非常大。”


    崔巡按心裏暗想,這倒是與被舉起來摔死的傳言比較吻合了。


    畢竟在大漠地方,哪有那麽多足夠高的地方,能把人直接摔成這樣?


    就算是墜馬或者從樹上掉下來,也不至於此。


    另幾名邊塞老人稟報說:“從服飾、體格等各方麵特征看,這具屍體身份貴重,必定是大台吉。”


    於是崔巡按又多信了幾分,就算是造假或者別的什麽,也不可能拿一個大台吉的屍體來胡鬧。


    又過數日,派去附近部落打探消息的人紛紛有了回報。


    各部落頭領台吉眾口一詞的指認,就是林欽差當場舉起了來三兀台吉,然後用力將來三兀台吉摔死,場麵極其凶殘。


    到此崔巡按終於可以確認,時機出現了。


    張家口堡守備張指揮一直在冷眼旁觀,他並沒有告訴崔巡按,他曾經收到風聲說,死者來三兀可能參與了去年北虜左翼對薊遼的入寇。


    崔巡按又沒有問起,他又何必主動說?林欽差給的封口費不香嗎?


    而且林欽差對邊軍態度和藹,也曾經是武官,比姿態傲慢的崔巡按親切可敬百倍。


    於是一封彈劾巡閱宣府欽差林泰來的奏疏,從張家口堡發往京城。


    因為涉及重大邊情,動用了六百裏加急業務,這封奏疏第二天就到了京師。


    “臣巡按宣府鎮禦史崔景榮,參劾巡閱宣府鎮欽差林泰來擅開邊釁,妄殺與朝廷和議、受朝廷冊封指揮同知之喀拉慎部重要頭領來三兀”


    首輔申某看著這封奏疏,不禁陷入了深思,這到底是不是釣魚?看起來似乎有點不太像?


    從各方麵跡象來看,北虜那邊確實死了一個很有勢力的重要酋首,而且確實也是因為幾句口角,就被林泰當場殘暴虐殺的。


    以林泰來的暴力習慣和自身強大的武力值,衝動之下幹出這種事情,也不是沒可能?


    站在朝廷角度,這絕對是應該嚴厲處置的大罪。


    糾結了一小會後,申首輔對這份奏疏做出了一個很經典的票擬——下部議。


    先把魚餌扔進魚塘裏,再看看情況,不就知道結果了?


    眾所周知,大明的外交事務歸禮部主客司負責,而禮部又是清流勢力的據點之一。


    上個月禮部尚書沈鯉提桶跑路了,至今禮部尚書還在空缺難產。想幹的人資格不夠,資格足夠的人卻又不想幹。


    但不要緊,雖然缺了尚書,但並不影響政務運轉,部署還有各司呢!


    大明六部有個很奇特的現象,各司雖然隻是五品單位,在業務上的權力很大。


    在部裏麵,普通侍郎的權力甚至不如一個司的郎中。


    部裏麵開會,經常是尚書和各司郎官商議和決策,普通侍郎隻能在邊上說幾句話。


    所以雖然禮部尚書缺了,但隻要各業務司完整,政務依然可以正常運轉。


    禮部主客司郎中的名字叫陳泰來,標準的清流勢力骨幹人物,與儀製司郎中於孔兼同為禮部裏清流勢力的中流砥柱。


    陳泰來這個名字本來也沒什麽,但是自從林泰來聲名鵲起之後,撞了名的陳泰來就覺得很不爽。


    當崔巡按彈劾林泰來的奏疏下發到禮部主客司後,陳泰來也覺得,將林泰來驅逐的機會到了!


    如今關於對林泰來的彈劾落到了自己手裏,也許這就是天意!


    在朝廷裏,隻能有一個泰來!


    陳泰來的心裏迅速製定了一個計劃,自己這邊作為業務部門,複議主張嚴懲破壞和議、擅開邊釁的元凶林某。


    另派大臣深入草原找到三娘子駐地,如果罪臣林某還活著的話,就用囚車把林某押送回來。


    然後上三法司會審套餐,罰最重的款,判最重的刑!刑部尚書陸光祖可是他陳泰來同縣的前輩!


    同時還要聯絡科道的同黨,一起上疏抨擊林某的行為,製造聲勢,向內閣施壓。


    順便再討論一下林某的品德問題,將矛頭指向首輔,理由就是首輔多年縱容,說不定還能重創一下首輔。


    清流勢力苦林泰來久矣,這次好像終於抓到了“實錘”,還是嚴重的涉外事故,清流勢力大本營科道立刻開始串聯行動。


    都察院江西道掌道禦史王象蒙也察覺到了這股風聲,憂心忡忡的回了家,向二大伯王司徒問計。


    王司徒卻說:“難道你就沒有注意到,宣府距離京師隻有三百五十裏,但象乾近日卻沒有寄回過家書?”


    王象蒙迷惑不解的說:“這說明什麽?”


    王司徒答道:“象乾沒有寄回家書本身就是一種信號和暗示,說明事情還在林九元可控的範圍內。


    我還有個猜測,林九元可能想要幫你清理位置了。如果能拉一兩個郎官落馬,你正好就可以順勢升過去。”


    王象蒙大喜,也拿出了自己的行動力:“那我立刻也組織好友為林九元辯解!


    隻有讓爭辯更激烈,讓事態更極端,才有可能事後清算時拉人下馬!”


    王象蒙在都察院這個黨爭前線混了六年,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是有所成長的。


    被朝廷很多人分析的林泰來,並沒有心情享受下鉤成功的喜悅。


    因為在這兩天,林太師與鍾金哈屯三娘子爆發了有點烈度的爭吵。


    沒羞沒臊、雙宿雙飛的蜜月期,也忒短暫了點。


    不是林太師耕田實力不行,而是雙方在賢者時間討論政治時,產生了巨大分歧,也許這就是政治人物的悲哀。


    因為三娘子與趕赴到附近的扯力克約定,在後天就順義王候選人問題,進行會晤和商談。


    林太師下意識的認為,在並非原則性的問題上,應該盡量減少對曆史軌跡的破壞,這樣才能把先知先覺金手指發揮到最大。


    按照原有曆史軌跡,三娘子在大明的強力斡旋下,最後還是嫁給了無血緣孫子兼無血緣兒子扯力克,扯力克繼位順義王。


    後來效果也不錯,繼續在大體上維持住了三邊、宣大、山西一線的和平。


    至於最東端的薊遼和最西端的甘肅,雖然戰事不休,但基本上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可能是出自偷懶心態,林太師想著順水推舟,用最小精力斡旋,維持原有曆史軌跡就行了。


    反正不耽誤向朝廷請功,對曆史大勢也沒多大影響。


    但是林太師剛提出這個想法,同裹一條被子的三娘子就破防了,怒氣衝衝的直接譴責道:


    “你這是送女!你們漢人不是對女性貞潔最為敏感麽?


    為什麽你如此狠心,還要我嫁給扯力克那個真的傻到不洗澡的糟老頭子?”


    林太師有點渣的說:“為了大局,你忍一忍,別任性。”


    三娘子大聲質問說:“我九歲時不能任性,嫁給了五十幾歲的老俺答!不到三十歲不能任性,嫁給六十歲的黃台吉!


    現在到了三十多歲,還要我不許任性,去嫁給五十歲的扯力克?


    憑什麽我不能任性?難道我一輩子裏最好的年華,都要和這些老頭子糾纏不休?”


    林太師苦惱的皺起了眉頭,怎麽在眾人麵前就是鍾金哈屯,一進被窩就變成三娘子了?


    “那你說怎麽辦?總要有個主意吧?”林太師反問道。


    “讓布塔施裏繼位順義王!”三娘子毫不猶豫的說:“我就隻當回王太後!光明正大的以哀家自稱!”


    林太師歎口氣:“說實話,經過我這幾日觀察,布塔施裏有些軟弱。


    若他做順義王,隻怕對草原各部的控製力下降,導致有部族不聽號令入寇大明邊牆,所以他大概是做不好的。”


    聽到這裏,三娘子翻過身,直勾勾的盯著林太師,緩緩地說:


    “我承認伱說的不錯,我比你更了解布塔施裏的性格。


    但我也沒有別的人選,可以先讓布塔施裏做著,同時我再生一個。”


    “生一個?”林太師疑惑的說。


    三娘子堅決的回應道:“對,再生一個!我和你!你實在太優秀了,是本宮最佳的配種人選!”


    林太師:“.”


    臥槽啊,女人一旦瘋批起來,真的太可怕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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