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臘月後,京師的公宴和聚會陡然增多,每年都是這樣。


    還沒到正式封衙的時間,大街上就已經能經常看到醉醺醺的官員或者文士了。


    今天閣部院在京蘇州同鄉聚會,首輔申時行參加了聚會。


    但今天同鄉聚會的主角卻不是申首輔,而是剛被罷官的原禮部侍郎徐顯卿。


    就在上個月,雲南道禦史萬策、江西道禦史林可成等一大批言官,發了瘋似的彈劾徐顯卿,攻擊徐顯卿排擠同僚、勾結富商、諂媚太監、行為不端、收受賄賂。


    最後以徐顯卿被迫致仕而告終,其實就是罷官了。


    在眾人眼裏,徐顯卿實在太倒黴了,快過年的時候遇上了這種災難。


    又因為運河封凍的緣故,他又不得不暫時滯留京師過年,要多難堪有多難堪。


    而在申首輔心裏,對於同鄉徐顯卿被廢也極為可惜。


    因為徐顯卿同樣是翰苑出身,當初館選第一,修過實錄,當過講官,資曆非常漂亮。


    好不容易熬到了禮部侍郎位置,距離尚書或者入閣就差一步了,結果二十多年的修煉前功盡棄。


    在申首輔的政治謀劃布局中,徐顯卿是個很重要的角色。


    申首輔本意是想讓徐顯卿將來接吏部老天官楊巍的班,但現在隻能說白費心思了。


    想到這裏,申首輔深深的歎了口氣,你徐顯卿排擠同僚、勾結富商、行為不端、收受賄賂,也就罷了,怎麽還能被抓住諂媚太監呢?


    在今天的聚會上,喝酒最多的是徐顯卿。


    看著心情抑鬱把自己往死裏灌的徐顯卿,有蘇州同鄉人憤憤不平的說:


    “那些言官就是欺軟怕硬而已!排擠同僚、勾結富商、行為不端、收受賄賂這樣的事情,我們的林九元全都幹過,他們敢彈劾林九元嗎?”


    醉醺醺的徐顯卿聽到“林九元”三個字,頓時放下酒杯,抬頭叫道:“我被罷官,都怪林九元!”


    大部分不太明白真相的人一臉懵逼,你徐顯卿真喝多了?林九元人還在蘇州呢,也能給你背鍋?


    申首輔立刻輕聲嗬斥說:“不利於團結的話不要說!”


    徐顯卿破罐子破摔一樣的說:“十月初林泰來在蘇州主辦文壇大會,組建了新文盟,把沈鯉、趙用賢、孫繼皋等人打成了“文壇反賊集團”,導致趙用賢和清流勢力徹底捆綁在一起!


    所以清流勢力必須要要反擊,把丟掉的麵子找回來!同時又要幫趙用賢謀求禮部侍郎位置,我就成了犧牲品,這是其一!”


    有人打圓場說:“這也不能全怪林九元吧?總不能讓林九元什麽也不做了吧?”


    徐顯卿又說:“我遭受大量攻訐時,閣老們本可以上疏救人。


    即便申、王二公同為蘇州人,所以要避嫌不便說話,但按慣例可以委托給次輔許閣老。


    在過去的時候,申公和許閣老經常這樣合作和互相掩護。


    但在今年,因為林九元操控揚州鹽業的事情,許閣老與申公之間產生了裂痕。


    故而在我遭到攻訐的時候,許閣老袖手旁觀,導致內閣無人上疏救我!”


    本來大廳裏挺熱鬧,但大家聽到徐顯卿說到這裏時,出現了短暫的安靜,畢竟涉及到了內閣最高層的人際關係,比較敏感。


    稍微了解一些內幕的人都知道,徐顯卿說得其實不算錯。


    當今揚州鹽商大半是徽人,而許閣老就是徽商出身,科舉又接受過同鄉商人的資助。


    所以揚州鹽業向來被默認是許閣老的勢力範圍,別人不會和許閣老爭。


    但近些年來,林泰來不斷地對揚州鹽業進行滲透,尤其今年確立了窩商製度、組建了鹽業公會,讓林泰來完成了對揚州鹽業的極大掌控。


    但這些行為的性質就等於是,不斷侵吞許閣老的勢力範圍。


    對此許閣老肯定非常不滿,肯定對申首輔表達過不滿和抗議。


    但申首輔又不能放棄對林泰來的支持,也沒有強迫林泰來吐出鹽業,裂痕就這樣產生了。


    在前些年,申首輔和次輔許閣老還是很合作的,共同對抗“三紅人”和清流勢力,但今年兩人之間明顯疏遠。


    所以徐顯卿被瘋狂圍攻時,申時行、王錫爵不便說話,王家屏本來就支持清流勢力,許次輔再袖手旁觀,那徐顯卿就沒救了。


    申首輔放下酒盅,緩緩的對徐顯卿說:“這些話都是別人告訴你的吧?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別人為什麽會告訴你這些話?”


    徐顯卿酒意上頭,頂撞說:“不管什麽目的,這些內情是不是事實?”


    申首輔深深的看了眼徐顯卿,勸道:“如果你是這樣想的話我建議你回去後不要住在蘇州了。”


    徐顯卿正要說什麽,兵部郎官申用懋站了出來,“徐前輩不要太過於怨天尤人,我知道伱和林九元素有私怨。


    一年前林九元支持趙誌皋為吏部左侍郎,擋了你的路;還有林九元在蘇州織業大舉擴張,也讓你多有不滿,畢竟你們徐家乃是織業大機戶,也是織業公所的大管事。


    但是,晚輩還是認為,不要讓私人恩怨蒙蔽了心眼,忽視了問題的根本是什麽。”


    有些受邀列席、對林泰來不太熟的外鄉人聽到這裏再次大為震驚,這林九元究竟是個什麽人?


    剛才從隻言片語中能得知,林九元把持了文壇,然後操縱了揚州鹽業,還弄著蘇州織業,一個人究竟有多少精力,可以同時搞這麽多事業?


    聚會散夥後,申首輔父子一起回了家。


    申首輔礙於身份,有很多話沒法公開說,或者是對別人說,也隻能在自家兒子麵前狠狠發泄幾句了。


    “剛才徐顯卿說出那些話時,我都不好意思反駁!


    我回想了一下,今年的我就像是一個給林泰來打白工的!”


    申用懋申大爺安撫說:“父親言重了!你不就是幫林九元安排了一個吏部左侍郎、一個宣府巡撫、兩個庶吉士、一個吏部文選司員外郎、兩個禮部主事、一個鬆江府知府麽?


    另外就是為揚州鹽業改革、吳淞江下遊故道疏浚工程保駕護航而已。”


    申時行歎口氣:“但為了安撫吏部楊巍,我自己的人沒安排幾個!


    而且連合作多年的許國如今都要鬧得分道揚鑣了,這不像是自掏腰包給林泰來打白工麽?


    我有時候就想不明白,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了?”


    申用懋選擇用數據說話:“二弟來信說,截止到上月為止,林氏集團直屬產業已經占據揚州鹽業份額的百分之六、蘇州絲織業的百分之十五、鬆江府商品棉布的百分之八、蘇州府錢糧征收業務的百分之十五、蘇州府米市的百分之三十、蘇州府大型工程的百分之二十。


    而上麵這些產業,都有咱老申家的股份啊!所以父親你怎麽能說,自掏腰包打白工呢?”


    申首輔:“.”


    是不是自己身居高位太久了,已經脫離了實際,看不到基層的現狀了?


    聽說當年弘治朝的大學士王鏊致仕回蘇州後,弄了三個園林,自己怎麽也不能比王鏊差吧?


    申用懋又說:“對了,二弟信裏還說,虎丘徐家仗著與我們申家的特殊關係,總是與林九元不服氣。


    林九元萬般無奈之下,燒了拙政園的前院,他們才稍微消停了一下。


    所以二弟希望,父親你出麵與虎丘徐家的家主徐泰時談談,警告一下他們不要繼續作死了。


    還有,林九元說拙政園太大了,占地二百畝純屬浪費,而且徐家根本無法在如此大麵積裏完整修繕。


    應該讓虎丘徐家分出一百一十畝,送給本地有德有望之人,仔細修繕園景。”


    申首輔有點納悶的問:“為什麽是一百一十畝?”


    申用懋答道:“據二弟猜測說,當今蘇州園林最大的就是拙政園,二百畝。


    第二大的就是原怡老園和東莊舊址,都是八十畝地。


    如果從拙政園切出一百一十畝的話,原拙政園就隻剩九十畝,而切出來的一百一十畝就足以保證成為蘇州新的第一大園林。”


    申時行久久無語,自家兒子對林泰來心思的揣摩力度,都踏馬的快趕上自己對皇帝的揣摩力度了!


    申用懋便問了句:“能辦麽?”


    申首輔想了想剛才聽到的一大堆經濟數據,咬牙說:“辦!”


    申首輔在公事上不含糊,在私人事務上一樣不含糊,被清流勢力罵也不是沒原因的。


    臨近新年,九州同慶,無論京師裏的人怎麽埋怨、憎恨、欣賞、想念,暫時都影響不到遠在蘇州的林泰來的心情。


    這個新年可能是林泰來穿越以來,最為熱鬧和歡樂的新年。


    去年過年的時候,他還在京師為了會試而打拚。


    林二哥也從揚州過來了,兄弟四人齊聚在滄浪亭林府守歲過年,再下一輩也有將近十人了。


    林國忠林老爹早就升級為了林太公,不升級也不行,已經沒人敢隨便用林老爹這個稱呼了。


    除夕夜,全家三代男女老少二十多口人一起匯聚在中路大廳。


    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林家如今也有了撲麵而來的富貴氣象。


    但是家人之間的閑談,還是不失質樸,林太公揪著林阿四問道:


    “別人都說你是九元真仙,我就假裝信了,但你說過的雙季稻到底準不準?


    我今年在家裏侍弄的幾分地,又沒成功種出雙季稻。”


    林泰來答道:“一定可以!隻是需要反複試驗,花費十年八年也有可能!神農嚐百草的道理,老爹你應該懂吧?”


    林老大又湊過來問道:“為何又要整修新園子?”


    林泰來豪氣的說:“我們林家未來要做蘇州第一豪門,就應該擁有蘇州第一的園林!”


    林老大主要不是想說園子,也不關心是不是第一豪門,而是談自己兒子的事情:


    “長哥過了年就十五了,幾近成年,也沒個定性,什麽本事也沒有。


    我說了也不聽,勞煩四弟幫忙管教管教,他也就怕你了。”


    林泰來建議道:“讓他練練武,將來考一下武舉,再進入蘇州衛?


    如今在蘇州衛還沒有姓林的人,按大明的規定,十六歲就算成年可以混武職了。”


    林老大想了想後,答道:“挺好,就是勞煩四弟出把力提攜一下了。”


    這時候,林泰來就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們,這具體婚事到現在還沒敲定。


    他轉眼看去,正好看見範氏、黃氏兩人大過年的也不鬧了,正和白秘書、孫憐憐坐在一起說話。


    於是便走過去問道:“你們兩個想好了沒有?誰與申家結親?誰與華亭徐家結親?”


    黃五娘為難的說:“奴家也想不出,到底哪邊更好。”


    她心裏怕的是,選了一邊後,再過若幹年被另一邊的範娘子比下去,那就沒麵子了。


    其實範娘子的心態也差不多.


    林泰來頭疼的說:“明天就是新年了,後麵還要去申府串門拜年,所以今晚必須要定下來!


    如果你們拿不定主意,那就抓鬮!一切看天意!”


    事不關己的白秘書和孫憐憐一起笑道:“這個法子好!”


    隨後由白秘書寫了兩個紙團,混在一起後,讓黃五娘和範娘子去拿。


    一人選了一個紙團,眾人打開看去,隻見黃五娘手裏的紙團寫著“徐”,而範娘子手裏的紙團寫著“申”。


    落子無悔,塵埃落定!


    於是林泰來對範娘子說:“過兩日去申府拜年串門時,你跟著去,把九一也抱上!”


    家人們都知道,林泰來過完年就又要去京師了,但是過年時沒人提這事。


    所謂宦遊就是這樣了,不可能一直守在家裏和親人身邊。


    如果是普通的妻妾,跟隨丈夫去外地或者京師赴任也沒什麽,在京師安家多年的官員也比比皆是。


    但林泰來的妻妾都太不普通了,每個人手頭都有一大攤很關鍵的事業,實在離不開蘇州。


    就算她們能舍棄事業,跟隨林泰來去外地赴任,林泰來也不放心讓別人接手那些事業。


    所以陪著林泰來去京師的,隻能是白秘書,沒有事業反而能獲得行動自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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