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份初步擬定的吏部尚書候選人名單,陳有年相當不滿意,與事先設想的相差太多了。


    奈何技不如人,會議節奏完全失控,造成了這樣被動的情況。


    這個結果傳出去後,官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肯定是文選郎陳某人被打崩了。


    陳有年越想越氣,近乎無禮的拂袖而去,連最基本的告辭禮儀都不顧了。


    看著陳有年走到門口,林泰來忽然笑嘻嘻的對右侍郎王用汲說:


    “老陳真是高風亮節,連左侍郎人選都不提了,主動就此退出。”


    陳有年:“.”


    臥槽!一氣之下竟然忘了,今天會議除了提名吏部尚書,還有吏部左侍郎的提名工作!


    於是陳有年又僵硬的轉身,麵無表情的走回來並重新坐下。


    “老陳你怎麽又重新落座了?”林泰來還想說點暖心話,但被正直的右侍郎王用汲阻止住了。


    而後王用汲說:“現在繼續議事!關於左侍郎提名,不必提我。


    一來我年老多病,難以為繼,隨時會告老還鄉。


    二來我升為三品才兩年,一個任期都不到,不適合再動。


    三來同為堂官的左侍郎與右侍郎區別不大,沒必要再折騰。”


    說得如此詳細,那就是真沒興趣了。


    左右侍郎的品級待遇是完全一樣的,但左侍郎比右侍郎強在晉升的優先級更高。


    就是說如果有一個向上晉升機會,一般肯定是左侍郎晉升。


    如果以後沒多大希望繼續向上晉升,自然也就沒必要去爭左侍郎了。


    先表明了態度後,右侍郎王用汲又說:“還是一人提名一個。”


    關於吏部侍郎的候補人選,條件就不像吏部尚書那樣苛刻了。


    基本上大多數三品官職,以及少數高品流的四品官職如少詹事、僉都禦史,都可以納入考慮範疇。


    可以毫不誇張的說,任何其他三品遷為吏部侍郎,都可以視為升官。


    心情憋屈的陳有年負氣率先,提出了一個人選,“戶部右侍郎楊俊民!”


    王用汲又問林泰來:“你呢?”


    林泰來沒回應王用汲,卻盯著陳有年,語重心長的說:


    “有年啊你也是老同誌了,在工作中不可意氣用事。


    你不能因為對我有看法,就故意提名一個我的仇家,這同樣是不負責任的表現。”


    四年前,楊俊民當鳳陽巡撫兼漕運總督時,就被初出茅廬的林泰來用來練手了。


    林泰來人生第一次組織軍兵嘩變,就是在楊俊民麵前。


    而第二次組織兵變,就是偷渡長江突襲揚州城巡撫察院,把楊俊民活捉扣押了,後來又扣押了巡按、兵備道。


    這份交情,實在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林泰來又繼續疑問道:“而且老陳你為什麽不提名戶部左侍郎孫鑨?這可是你最摯愛的鄉親啊!”


    砰!陳有年狠狠的將茶杯砸在桌上,對著林泰來親切問候道:


    “吊桑!娘撒比!木柱牌!婊了蛋!就你林泰來屌話多!”


    關鍵是你林泰來這分析和地攤文學的水平不相上下,提名楊俊民明明是內閣裏王三打招呼的原因!


    王用汲微微皺著眉頭,對林泰來警告說:“銓政之務,論跡不論心!


    伱林泰來的話確實太多了,這非常不合適!”


    如果都像林泰來這樣,對每一個提名和任命都品頭論足、刨根問底,進行誅心式的動機分析,那銓政幹部還怎麽開展工作?


    林泰來沒有頂撞王用汲,隻是“哦”了一聲,然後說:


    “那我也提個候補人選,左僉都禦史趙煥!”


    陳有年下意識的質疑說:“為什麽是趙煥?此人各方麵均不突出。”


    林泰來隨便答道:“既然你提名了一個山西人楊俊民,那我就提名一個山東人趙煥,東西平衡一下。”


    陳有年毫不客氣的揭穿了林泰來的心思,“胡扯!選拔官吏豈是兒戲?你分明是拉攏妻家山東鄉黨以求謀私!”


    林泰來突然變臉,直接將手裏茶杯砸向陳有年!


    茶杯正中陳有年左肩,裏麵茶水濺射出來潑了陳有年半身。


    陳有年勃然大怒,又站了起來,氣氛陡然緊張!


    而茶杯落在地上,發出了一聲脆響!


    這響聲仿佛成了一個信號,隨即便看到幾名大漢在第一時間衝了進來。並且很警惕的環顧廳內。


    這些都是林泰來的隨從,也就是林府家丁!


    右侍郎王用汲目瞪口呆,生平未見過如此訓練有素的家丁。


    看這反應,難道事先約定過摔杯為號?


    這隻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吏部內部會議而已,又不是兩軍對壘或者陰謀政變!


    於是陳有年瞬間恢複了冷靜,開會就是開會,怎麽能動手呢?


    林泰來對著大漢們揮了揮手,“沒事!都出去吧!剛才並不是刻意摔杯,一時失手而已。”


    然後林泰來指著陳有年,嗬斥道:“少塚宰剛剛說過,銓政之務,論跡不論心!


    言猶在耳,你就公然踐踏少塚宰的話!


    我林泰來不允許你如此不尊重少塚宰!”


    王用汲:“.”


    心累,毀滅吧!有這麽兩個名義下屬,實在是太糟心了。


    開一次會,至少減壽一年,壽數九十的文征明來了也遭不住啊。


    “散會!都滾!”最後王用汲也大喝道。


    從吏部右堂的偏廳出來,陳有年心情鬱鬱。


    他當然知道自己今年任期滿了,所以才想運營出一個吏部尚書。


    這樣就能把清流勢力在吏部的強勢繼續延續下去。


    本來是有七八成把握的,畢竟有三個最佳候選人在手。


    但卻沒想到,被林泰來胡攪蠻纏的插了一杠子,現在前景有點不明朗了。


    難道自己要親眼目睹著,清流勢力在吏部的江山一點一點破碎?


    正在憂煩未來時,陳有年忽然又聽到,走在前麵的林泰來一直在碎碎念。


    “上頭了上頭了!原計劃隻搶一個左侍郎的。”


    “結果還是沒忍住誘惑,插手尚書人選了。”


    “我怎麽就管不住自己這手呢?”


    林泰來的記得,在原本曆史上,王世貞應該是今年年底左右去世。


    現在已經是五月中了,所以王世貞理論上隻剩幾個月壽命。


    從這個角度來看,可能幾個月後就嘎掉的王世貞並不是什麽好人選。


    但林泰來也沒別的辦法,手頭實在沒有人。


    王世貞好歹已經和清流勢力決裂了,而且在品行上完全不符合清流勢力那原教旨清教徒的標準。


    所以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先把眼前應付過去,別讓清流勢力輕易拿下吏部尚書。


    幾個月以後的事情,幾個月以後再說,一切就看王老混子的命!


    今天林泰來回家有點晚,因為他還要下教坊司進行調研和幫扶,這是禮部尚書直接安排的任務,不好輕忽。


    不得不說,行院裏還是有人才的。


    下基層調研的林部郎對群眾詢問,大家有什麽想法和需求,花榜選舉應該怎麽進行。


    有美人蔡金鳳回答說,這些年的文壇大會都在江左地區進行,身在京師的官員士大夫隻能幹瞪眼。


    故而應該在京師設立新文盟分盟,開文壇大會北方分會。


    這樣的話,才能帶動京師行院裏的小娘子們共同進步,比照南方金陵、姑蘇等娛樂文化先進地區進行追趕。


    林部郎對蔡金鳳稱讚曰:“真乃女中宗伯也!”


    深入交流工作技能之後,又怕影響不好,所以林部郎沒有夜宿在外,還是回了家。


    無論如何,還是在家裏更安全。


    醉醺醺的林泰來正在自家內院,樂嗬嗬的聽著白秘書埋怨時,忽然門丁傳話進來,說同年王士騏王囧伯到訪。


    在官場禮節中,無論關係親疏遠近,隻要是同年到訪,多少也得給點麵子。


    而且王士騏的另一個身份乃是吏部尚書候選人王老混子的嫡長子。


    林泰來就暫時拋下了白秘書,重新披衣,去了前麵會客。


    “九元君!我誠心想加入更新社!”王士騏見到林泰來後,毫不猶豫的開口說。


    就這一句話,透露出無數信息。


    首先,這是示好,而且是近乎表忠心的示好。


    其次,平常關係生疏的王士騏為什麽突然大晚上的跑過來“表忠心”?


    “看來你都知道了?”林泰來捧著醒酒茶,抱怨說:“我踏馬的就不明白,這大明官場還能不能保密了?


    白天剛開過會,晚上阿囧你就已經知道會議內容了!”


    王士騏還能說什麽?在吏部尚書這個官位麵前,任何客套都是虛偽!


    “還請九元君不吝賜教,指點我父子!”王士騏足夠直白的說。


    林泰來沉吟了一番後,便道:“首先,你速速給令尊寫家書,現在不要以養病為由在家曠工了。


    趕緊去南京刑部坐衙,樣子總要表現出來,免得過於被人詬病。


    其次,當初你落選庶吉士,其實是次輔王錫爵兒子王衡作祟,他不願意看到你這好兄弟榮登清翰儲相。


    所以現在你要把這件事情宣揚出去,就說王次輔父子妒賢嫉能、不念鄉情。”


    聽到這裏,王士騏不禁大吃一驚,內幕真相竟然是這樣?


    去年自己為什麽沒有被選上庶吉士?這個巨大疑問,已經縈繞在他心頭一年多了!


    他王士騏是文壇老盟主的嫡長子,又有閣老王錫爵關照,大比名次又不差,去年館選為庶吉士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事情。


    可是二十來個庶吉士名額裏,就是沒有他王士騏的名字!


    選二十人都選不上自己?這個疑惑讓王士騏百思不得其解,多方打聽也沒打聽出內幕。


    卻不料今天拜訪林泰來,竟然意外的聽到了答案!


    原來是自己的同鄉同姓、兄弟相稱的王衡在裏麵搞鬼,被自己視為靠山、當作叔父的王錫爵晃點了自己!


    “這是真的?”真相太殘酷,王士騏有點不敢相信,或者說不願意相信。


    林泰來答道:“首輔也是蘇州人,如果不是王次輔不願意,首輔又有什麽必要棄選你這同鄉後輩?”


    王士騏啥也不說了,再次懇求說:“請讓我加入更新社!”


    林泰來回複說:“我們更新社是一個嚴密組織,跟外麵那些鬆散社團不一樣,並不隨便收新人。


    如果你真有心,可以先作為更新社發展對象,進行一段時間的考察。”


    王士騏又很關心的問:“考察到什麽時候?”


    林泰來想道,當然是看你爹能不能當上吏部尚書.


    及到次日,林泰來上班先去了翰林院。


    庶吉士早課時間,趁著新人教習田學士晚出來一會兒的空當,積極分子林泰來躥上了月台,對新人庶吉士們進行了簡短訓話。


    不知道為什麽,今天除了周應秋、董其昌之外,居然有人主動鼓掌。


    甚至林泰來還產生了一點錯覺,仿佛掌聲也比過去更響亮。


    被田學士轟下台後,林泰來回狀元廳的路上,還有翰林對林泰來噓寒問暖。


    “九元你沒事吧?”有個老翰林關懷的說。


    林泰來莫名其妙,“我能有什麽事?”


    老翰林鼓勵說:“最近反對和抨擊你的奏疏比較多,你要想開點,翰林院就是你的堅強後盾!”


    林泰來這才明白,說的是自己上疏恢複考成法,然後被罵了好幾天的事情。


    雖然自己不在意,但天天被罵也挺不爽的,尤其還要看手下主事趙南星在那蹦躂。


    這事也該收場了!今天就寫個新的奏疏呈上去,讓敬愛的皇帝陛下看看自己的忠心!


    等在翰林院巡查完,來到禮部時,發現這裏的笑臉也變多了。


    剛坐在主客司正廳裏,陳允堅和沈珫這兩個主事就衝了進來,問道:“聽說你昨日在吏部大戰文選郎,力壓右侍郎,還提名了王老盟主?”


    “靠!這大明官場還能保密嗎?一天不到,好像人人都知道了!”林泰來下意識的說。


    他這才明白,為什麽今天感覺如此奇怪,碰到的笑臉這麽多了。


    在六部裏,吏部的小道消息永遠是數量最多和流傳最快的,尤其是與人事工作有關的小道消息。


    實力決定地位,自己證明了在人事提名工作上有巨大話語權,那就會獲得相應的尊重。


    於是林泰來便低調的回應道:“別瞎說!我就是否了陳有年兩個提名而已。”


    陳允堅和沈珫兩人正要進一步追問細節,以獲得一手八卦素材時,又聽到林泰來說:


    “你們兩個都在禮部當主事,實在太浪費了。


    我打算把你們當中一個換到吏部考功司去,你們誰去?”


    陳允堅和沈珫麵麵相覷,說實話,誰不想去吏部?


    但在多年好友麵前,又不好意思開口爭什麽。


    林泰來歎口氣,“你們兩個人對我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我實在難以決定。”


    陳允堅沈珫:“.”


    大哥這時候就別玩倫理梗了,給個痛快吧!


    “所以,你們還是抽簽吧,誰抽到了誰就去吏部。”林泰來拍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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