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司禮監文書房內少監孫永站在會極門的門廊下,抬頭看著天空。


    今日天氣十分晴朗,似乎已經有了幾分秋高氣爽的氣象,是個好日子。


    當然孫公公站在這裏的任務並不是為了觀察天象,而是代表皇帝和司禮監收取大臣的奏疏。


    然後大部分奏疏都先扔到內閣,也有少部分特別敏感的拿到司禮監去。


    孫公公這份工作的本質其實就是過一道手,看似多餘,但卻具有必不可少的程序意義。


    因為他代表皇權接受奏疏,然後代表皇權把奏疏發給內閣票擬。


    如果沒有孫公公這道程序,讓奏疏直接給內閣,豈不就成了大臣直接給內閣進奏?


    每天通政司都會把中外奏疏集中起來送到會極門,也有大臣親自到會極門投遞奏疏的情況。


    一個長隨輕輕碰了碰正在研究天象的孫公公,提醒道:“林九元來了!”


    孫公公打了個激靈,立刻警惕的看向從午門緩步走過來的林泰來。


    林泰來又不是在內廷當值的大臣,他到這裏的唯一目的,肯定是投奏疏。


    這樣人的奏疏肯定是要給予最高等級的關注,容不得半點疏忽。


    林泰來打了個招呼,把手裏的奏疏向前遞了遞,“孫公公早!這是我今天要呈進的奏疏!”


    孫永注視著林泰來的奏疏,臉皮直抽抽。


    這些奏疏不知道具體有多少份,反正有半尺高


    誰家好人單次呈遞奏疏高達半尺的?


    孫公公試探著說:“太祖高皇帝諭示過,奏疏須當直白切要,不許浮文堆砌。”


    林泰來爽朗的笑道:“我這些奏疏都是有事說事,隻是說的事情比較多,絕不是故意堆砌。”


    孫公公又盤問道:“都有什麽事情?”


    林泰來大聲的說:“彈劾陸光祖任刑部尚書時,案卷凝滯,獄囚淹留!


    彈劾考功司員外郎俞沾徇私廢公,幫助陸光祖考滿蒙混過關!


    彈劾工部尚書宋纁,在修建壽宮時,借用皇上恩威沽名釣譽!


    彈劾太仆寺卿艾穆,年老昏庸,才力不及!


    還有彈劾言官八人,裏通外國,勾結海虜,投靠叛逆哱拜,故意詆毀出征大臣和將官!


    另彈劾孫丕揚、楊俊民等大臣屍位素餐!”


    臥槽!孫公公真的驚了,林泰來這奏疏若不論內容,隻說炸裂程度堪比當年海瑞的《治安疏》了!


    對於大臣的奏疏,文書房是不可能拒收的。所以孫公公明知是一個大炸彈,也要接過來捧在手裏。


    按照規矩,像這樣炸裂的奏疏,要趕緊拿給司禮監然後轉呈給皇帝,先讓皇帝看過再說。


    所以孫永也不猶豫,吩咐其他人繼續留在會極門,他親自抱著林泰來奏疏,飛快的跑到養心殿,很多司禮監大璫日常就在這裏。


    司禮監掌印張誠正在和秉筆太監陳矩說話,翻過林泰來的奏疏後,他也不敢耽誤,起身就要轉呈給萬曆皇帝。


    但是陳矩卻攔住了張誠,建議說:“不要把這些奏疏直接拿給皇爺,還是先發至內閣,讓內閣擬票吧。”


    張誠想了想,點頭道:“言之有理。”


    這種奏疏如果直接到了皇帝手裏,那不是給皇帝出難題嗎?


    司禮監的本質工作是幫助皇帝排憂解難,而不是給皇帝增加麻煩。


    然後張誠便對孫永吩咐:“就像尋常奏疏一樣,把這些先送到內閣去吧!”


    此時的文淵閣中堂,所有閣老齊聚開會。


    首輔申時行看著其他三位大學士,開口道:“關於寧夏之征的封賞,已經刻不容緩,必須要盡快議定,早日落實。”


    三閣老王家屏不滿的說:“是應該早日將封賞落實了,以賞賜酬功!


    不然有些人天天仗著七戰七捷、登城破敵的的功勞,在外麵胡作非為!”


    四閣老趙誌皋當即辯解說:“那畢竟是浴血沙場、為國殺敵的功臣,大戰之後需要緩解心情,略微出格點情有可原,王山陰何必過於苛責?”


    王三反駁道:“憑仗功勞,到處耀武揚威,肆意使用暴力,這叫略微出格?”


    趙四也針鋒相對的說:“確實不是什麽大事,王山陰你實在太小題大作了。


    若刻意因為一點小問題,就全麵否定一個功臣,那誰還願意奮勇立功?”


    王三忍不住冷笑道:“在都察院和吏部這樣的地方公然打人,派家丁在翰林院擅設門禁,你認為這是小事?”


    趙四表情茫然,“我沒聽說過他做了這些事。”


    王三譏諷說:“這樣響亮的事情,你卻假裝沒聽說過,與掩耳盜鈴何異?


    內閣不是裝瘋賣傻、胡攪蠻纏的地方。”


    趙四很嚴肅的,斬釘截鐵的說:“我敢擔保,在都察院和吏部打人這類事情,達雲絕對沒做過!”


    王三愕然,“達雲?”


    趙四有點奇怪的反問:“你剛才說的某些七戰七捷、登城破敵的功臣,難道不是甘肅鎮參將達雲?”


    臥槽!次輔王錫爵本來正一邊喝茶一邊看戲,聽到這裏,忍不住一口茶水噴出來。


    原來七戰七捷的功臣不隻是林泰來一個人,還有一直跟隨林泰來左右的達雲!


    就連風險很大的登城,達雲也是緊跟在林泰來後麵第二個登城的。


    砰!王三氣得猛然拍案,正要說什麽。


    卻又見首輔申時行喝道:“諸位不要再戲鬧了!議論封賞正事要緊,先說將官!”


    如果圍繞林泰來討論,隻怕一上午也吵不完,幹脆就先易後難。


    參戰將官的封賞很容易定下來,原先是副總兵的升為總兵,原先是總兵的加品級。


    比如麻貴終於升回了心心念念的總兵,而本來就是總兵級的李如鬆,職官則從從一品都督同知升為正一品左都督。


    在武官的職位上,李如鬆算是升到頭了。


    再加上一個鎮守遼東二十年的父親李成梁、在薊鎮擔當副總兵的弟弟李如柏,難怪有人議論李家兵權太盛,而且還環繞京師,潛在危險係數很大。


    申首輔搖搖頭,肯定馬上就會有人彈劾李成梁,但這次真不能繼續包庇了,也是為了李成梁好。


    說完將官的事情,一直憋著話的王三迅速提議說:


    “吏部驗封司上疏進言,以林泰來之功,可以加恩封爵。


    爵號擬定為寧夏伯或者朔方伯,對此我深以為然。”


    王三家屏把這個提議拋出來後,申大、王二、趙四卻都陷入了沉默,久久沒有吭聲。


    林泰來到目前為止,無論公開還是私下裏,都沒有對封爵明確表過態。


    所以無論親近林泰來的申大、趙四,還是大聰明王二,都揣測不透林泰來的心思,所以不知道應該如何表態。


    正常情況下,封了爵就是武官勳貴那邊的人了。


    在文官這邊即便不是前途徹底斷絕,起碼也是難有寸進了。


    在朝會上站班,也隻能站在西班,與東班文臣相對——如果以後還有朝會的話。


    而且有很多重要朝議,根本不會請勳貴過來參與決策。


    所以在當今文臣掌握政治實權的背景下,放棄文官體係裏的前途,就等於放棄執政權力。


    但封爵也不是沒好處,世代尊貴、與國同休的榮耀,也不是一般人能抵抗的。


    文臣的子孫不一定還能身居高位,兩三代後家族沒落的情況比比皆是。


    但伯爵的子孫一定還是伯爵,隻要大明還在,就能保證家族富貴。


    而且伯爵比文臣更“超然”,在文臣體係裏還不一定能爬上去,爬上去也可能會跌落。


    反正兩種選擇都有各自好處,誰也不敢確定林泰來會怎麽選。


    趙誌皋暗暗歎氣,林泰來一直不明說想法,他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麽表態。


    雖然拚著老臉插科打諢強行拖延節奏,但不可能永遠拖下去啊。


    正在這時候,有中書舍人來稟報,文書房內少監孫永來送奏疏了。


    看到走進文淵閣的孫永,申首輔疑惑的問道:“今天奏疏隻有這麽少?”


    奏疏數量日常都是三位數的,而今天孫永手裏的奏疏怎麽隻有半尺高?


    孫永苦笑道:“這些隻是林泰來一個人的奏疏,首揆還覺得少麽?”


    閣老們:“.”


    可能是幻聽了,聽到了天雷滾滾的聲音。


    雖然還沒看奏疏裏內容,但憑借經驗也知道,這些奏疏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們還在這裏商議如何安排林泰來時,林泰來竟然主動掀桌子了!


    申首輔突然大喝道:“關門!”


    門外值守的中書舍人手腳十分麻利,迅速把文淵閣大門關上了。


    來送奏疏的孫永剛轉過身,就差點撞上了嚴絲合縫的門板。


    “?”孫永不解的看向申首輔。


    而申首輔指著放在案上的奏疏,和顏悅色的對孫永說:


    “孫少監!不要著急離開,這些奏疏想必甚為敏感,我等外臣不便處置。


    還望孫少監把這些奏疏也取走,直接送到司禮監,請諸大璫進獻給皇上聖裁。”


    孫永:“.”


    你們完全沒打開看過,就知道這些奏疏“不方便”了?


    “我將這些奏疏送至內閣,正是大璫之意。”孫永還是解釋說。


    閣老們把奏疏簡單翻了翻,於是申時行又道:“現在內閣已經看過,可以將奏疏還給諸大璫了。”


    孫永感覺自己作為一個負責傳遞奏疏的工具人,實在太難了。


    官僚主義彌漫宮廷,遇到難事隻會踢皮球。最慘的是,自己就是那個皮球!


    作為一個有著無數惡劣先例的人,林泰來回京後的一舉一動,都被人進行仔細研究。


    不隻是文淵閣開會,在別的地方也有人針對林泰來開小會。


    左都禦史陸光祖到了都察院後,立刻召集了一批骨幹禦史開會,對下一步的政治鬥爭工作進行研究和部署。


    陸總憲一針見血指出:“林泰來昨日的瘋狂表現說明,他要憑借功勞,進一步攬權!


    我們必須要對這種趨勢高度警惕,我們要迅速采取最有力措施,遏製住林泰來的猖狂勢頭!”


    眾禦史齊聲道:“總憲所言甚是!”


    陸光祖滿意了點了點頭,然後繼續說:“接下來,有三個預定方向!


    第一個方向,重新挑起國本議題,掀起新的高潮!


    去年春季災異時皇上承諾過,今年冬至立太子!


    而今即將入秋,應該開始提前籌備立東宮大典了!


    可有人願意用最激烈的言辭,上疏請立東宮?”


    陸光祖話音未落,當即有個叫馮從吾的禦史率先站了出來,慷慨激昂的說:“在下願意!”


    還有另外一個禦史也站了出來,叫道:“在下也願意!”


    “壯哉!甚好!”陸光祖示意二人坐下,然後繼續說:“第二個方向,誰願意出麵強力攻訐首輔申時行?我已經羅列出了十幾條罪名,足夠使用!”


    陸光祖話音未落。當即又有三四個禦史站了起來,大聲的說:“我等願意。”


    “甚好!壯哉!”陸光祖又鼓勵了幾句,最後說:“第三個方向,就是攻訐林泰來!這裏麵的技巧和意圖,等一會兒再說。”


    陸光祖的話音未落落下,二落,三落


    還是一直沒有人站起來,場麵一度有些尷尬。


    陸光祖:“.”


    這還是他所認識的不畏強暴、百折不撓的剛正同道麽?


    你們的熱血呢?你們的膽氣呢?


    大家也很無奈啊,林泰來不在京師時,彈劾著玩玩可能還沒什麽。


    但現在林泰來已經回到了京師,而且明顯進入狂暴狀態,彈劾林泰來和摸老虎屁股有什麽區別?


    最後陸光祖將視線放在了兩個人身上,兩個已經沉淪了兩年的老禦史。


    一個叫錢一本,一個叫何倬。


    兩年前,雒於仁上《酒色財氣疏》,觸怒了皇上。


    錢一本在廷審時營救雒於仁,被林泰來用《金瓶梅》糊了一臉。


    而後何倬又在朝會上,為錢一本分辨。結果何倬喜獲向皇帝進獻講解《金瓶梅》的殊榮。


    再後來,同鄉庶吉士吳正誌用《富春山居圖》賄賂林泰來,才讓錢一本被放過。


    自此以後,錢一本和何倬兩個骨幹禦史雙雙沉淪,兩年不飛不鳴。


    看著陸總憲殷切的目光,錢一本站了起來,咬牙道:“我來負責彈劾攻訐林泰來!”


    “壯哉!”在座眾人一起為錢一本鼓掌。


    錢兄這種犧牲自我的精神,實在太偉大了!


    錢一本心裏暗暗苦笑幾聲,自己並沒有那麽偉大。


    因為他有一定把握,無論如何也可以從林泰來手裏全身而退!


    所以看似九死一生,其實他並沒有危險!


    另一個何倬突然也站了起來,高聲道:“我願與錢一本同往討敵!”


    熱烈的掌聲再次響起,勇於犧牲自我的人總是會受歡迎的!


    錢一本對著難兄難弟何倬歎口氣,自己有把握全身而退,而何兄你又是何苦?


    何倬看著錢一本,堅定的點了點頭。


    錢老弟!如果真遇到了危險,老哥我手握大法寶,一定會順便救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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