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反正人情世故就這麽回事。


    上半年時,葉夢熊在林泰來眼裏隻是一個奪權對象,別無所求對他還能有什麽禮貌?


    但現在,林泰來終於意識到自己乏人可用,經過研究後,葉夢熊就成了一個非常有統戰價值的小極品人物。


    一是此人背景清白,廣東小地方出身,沒有明顯的派係色彩。


    最有意思的是,葉夢熊仕途初期在山西時,對外非常鷹派,堅決反對“隆慶和議”,為此被貶了一次。


    二是能力比較出眾,在山西、河南、江西、浙江、山東、雲南、貴州、陝西都幹過,大明十三省去過八個。


    考核經常拿第一,硬生生靠著政績一步步幹成了督撫。


    而且久在邊鎮省份,軍事素養很高,寫過軍事專著,對火器戰法很有研究。


    三是為人脾氣好,林泰來翻看葉夢熊往年的考核記錄時,看到有老上司為葉夢熊寫評語說“居功不自傲”。


    綜合這三點,再加上做熟不做生的想法,林泰來才會著力拉攏葉夢熊,給予隆重禮遇當然就是基本操作了。


    而且也有做給外人看的意思,明確告知京師官場,葉夢熊到底是誰的人。


    進了城後,林泰來忽然對其他人說:“我欲獨自送大司空去府邸,路上要敘舊,煩請諸君行個方便。”


    其他人很知趣,就紛紛告辭離去了。


    雖然先前葉夢熊還沒到京,但尚書府邸早已經被工部安排好了。


    林泰來也知道地方,就帶著葉夢熊並騎而行,寒暄道:“在吏部看過牌冊才知道,原來葉公與座師乃是同年啊。”


    葉夢熊:“.”


    林九元你不會寒暄就別寒暄了!


    你提起這個關係是啥意思,喊你世侄麽?那不就成了自作聰明的楊修麽?


    又看到林泰來把兩家隨從都支遠了,隻留最心腹的左右護法在旁邊警衛,葉夢熊趕緊主動找話題詢問道:“九元可有什麽見教?”


    林泰來卻反問道:“你是不是以為,我請你回京師,就是為了讓你做工部尚書?”


    葉夢熊覺得林泰來似乎挺有深意的,但就是不理解。


    自己這次回京師,不是為了做工部尚書還能為了什麽?


    林泰來正要進一步解釋,忽然前方被人堵住了去路。


    申用懋隔著幾個家丁,對林泰來喊道:“林九元!找你好幾天了!今晚得空麽?”


    林泰來指著申用懋,對葉夢熊介紹說:“此乃申首輔長子,現在兵部武選司為員外郎。”


    葉夢熊:“.”


    而後林泰來對申用懋說:“工部尚書葉公在此!今天要給葉公接風,明晚在我林府聚會,你再過來!”


    打發走了申用懋,林泰來又對葉夢熊說:“明晚是我們小小更新社的秘密聚會,都是各處俊傑人物,四閣老趙前輩也會光臨,葉公不妨列席旁聽。”


    葉夢熊:“.”


    重新前進,才走過一個街口,又被人攔街堵住了。


    林泰來看了看前方,對葉夢熊介紹說:“擋路之人乃是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掌事陳於陛前輩。


    他本想去工部,也找我說情過,但我深思熟慮過後,最終還是優先了前輩。


    最近他一直找我鬧,甚為頭疼。”


    葉夢熊:“.”


    然後便見林泰來走到前頭,好說歹說的半天,終於把陳掌院打發走了。


    葉夢熊隻覺得,剛進入京城雖然還沒半個時辰,但可真他媽的開眼啊。


    這林九元周邊的力場,似乎能扭曲一切傳統官場法則。


    連續打發了兩撥人後,林泰來仿佛變得疲倦起來,也不賣關子了,淡淡的對葉夢熊說:


    “為什麽選拔你來做工部尚書,主要是因為你的履曆完全滿足擔任兵部尚書的條件。”


    葉夢熊:“?”


    不知道是自己聽錯了,還是林泰來口誤了,似乎說了個“兵部尚書”?


    隨即林泰來非常肯定的重複說:“其實我本意並不是想請你來做工部尚書,而是做兵部尚書!”


    葉夢熊:“.”


    啥?真是兵部尚書?


    他這樣剛回京師做官的,需要有個適應過程,不要上來就搞得步步驚心好不好?


    林泰來對葉夢熊低聲說:“兵部的王大司馬年老多疾,汝當勉勵之。”


    葉夢熊大為震撼,不知該怎麽答話,隻能繼續沉默。


    曆史上萬曆十八、十九這兩年朝局人事動蕩,高層幾乎大換血。


    除了國本大劫的緣故之外,還有重臣多有病逝的原因,吳時來、宋纁、王一鶚這些大臣接連病死。


    所以林泰來按照兵部尚書標準,選了葉夢熊當工部尚書,就是為了為兵部尚書王一鶚之後做準備。


    不過這個打信息差的算計,別人肯定想不到,林泰來也就是讓葉夢熊自己有個心理準備。


    送了葉夢熊回到新府邸後,林泰來也就沒有再繼續打擾,給葉夢熊休息和消化信息時間。


    及到次日,晚上更新社在林府開會。


    葉夢熊還是忍不住該死的好奇心,跑了過來旁聽。


    不知怎的,初來乍到的葉尚書坐在林府花廳裏,感受到了一種類似於宗教的氛圍。


    林泰來獨自坐在高出地麵的講壇上,神態淡漠的對著眾人說:“今天第一項議程,由我做一個近期形勢報告,以及對未來形勢的個人思考。”


    “.故而以冬至日為節點,朝廷必將掀起國本之爭的新高潮。


    禮部尚書被罷免或者辭官的概率在八成以上,至少有一個閣老隕落的概率,也在六成以上。”


    昨天葉尚書見過的申用懋疑惑的問道:“聖上對內閣每個人都沒有太多不滿,何至於想更換閣臣?”


    林泰來答道:“從萬曆十四年國本之爭開端至今,已經五年了。


    或許聖上開始對內閣無所作為的感到失望和不耐煩,產生了更換閣臣試試看的想法。


    或許聖上多年來對外朝大臣毫無辦法之後,就會想著將壓力轉移給內閣,而內閣承受不住就要出問題。


    聖上可能不會對內閣某個人不滿,但會對內閣不滿。


    在強壓之下,內閣中每個人都可能出事,包括首輔在內。”


    答完了疑惑後,林泰來又高屋建瓴的指出:“任何事態的發展有其必然性,也有偶然性;必然性存在於無數可能的偶然性之中,但偶然性又是必然性的表現形式。


    內閣一定會出事就是必然性,但可能是今年,也可能是明年;出事的人可能是首輔,也可能是其他閣臣,這就是偶然性。


    為應對偶然性,深知必然性的我們要時刻保持警惕並做好準備。”


    葉夢熊:“.”


    眼前這個擁有深刻洞察力的林泰來,和上半年那個爭權奪利、甚至還想索要尚方劍的林泰來,是同一個人?


    又聽到林泰來開口道:“形勢報告做完了,現在說具體事務安排。


    下麵這些日子,請諸君在各衙門多多傳播一條流言。


    就傳言說我林泰來已經用盡底牌、黔驢技窮,開始畏懼清流黨人,不敢再出手!


    被細問就說,雖然在大字報上,我被連帶著首輔一起攻訐汙蔑,但我離京回鄉之前膽小怕事,也隻能暫時忍氣吞聲。”


    眾人:“.”


    沒明白,這又是什麽反向操作?


    林泰來稍稍解釋了一句:“如果沒有這種貶低我的傳言,年少氣盛的我怎麽名正言順、理直氣壯的再動手?”


    葉夢熊:“.”


    光鮮亮麗的朝堂內裏,是不是有點太髒了點?


    一直沒說話的趙四此時忍不住開口問道:“你要對誰動手?”


    林泰來笑道:“河南、湖廣諸省從三品及以上的花名冊都在我心裏,要看南下回鄉沿途,都會遇上誰了。”


    趙四歎道:“何至於此。”


    林泰來冷笑道:“不隔空拿捏一下敵對勢力,怎麽保證你們在京師的安穩?


    等我離京後,他們若敢有小動作,那我就沿途報複過去;若敢有大動作,那我就去無錫來個一鍋端。”


    稍加思索後,林泰來又語重心長的對眾人教導說:


    “以前我不在京師時,爾等或可指望首輔的庇護,但這次要自力更生、自強自保了。


    這並不是說首輔不能信任,而是著眼於長遠,開始為獨立自主鬥爭進行演練。


    況且首輔在未來一兩年並不穩定,我們以後不能全部依賴於首輔,提前未雨綢繆也是好的。”


    眾人聽到這裏,終於明白了,今天會議的真正主題是——更新社要為可能出現的後首輔時代做準備,鍛煉在沒有首輔支援的情況下進行戰鬥的能力。


    周應秋忽然振臂高呼道:“沒有首輔支援的鬥爭環境也許比從前艱苦,但隻要我等緊密跟隨在九元兄身後,就一定能走向最終的勝利!”


    林泰來抬了抬手,擲地有聲的說:“我隻用一句話總結,雖然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一定是光明的!”


    熱烈的掌聲響起,回蕩在花廳內。


    葉夢熊:“.”


    這些都是自己能聽的嗎?自己要是不加入更新社,會不會被滅口?


    申用懋忽然又發問:“九元什麽時候會見首輔.啊不,會見家父?”


    林泰來答道:“時機未到,等到翰林院需要進行人事調整的時候再見。


    不然連個共同話題都沒有,見了也徒增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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