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還有統戰價值,天亮後施綸就會被架出城門,扔進漢江裏洗澡了。


    無錫人這個標簽還是很有價值的,畢竟未來東林黨大本營就是無錫。


    此時林泰來心裏已經有了點保人的想法,但在做決定之前,肯定要先把事情徹底弄清楚。


    所謂“阿附權貴”,原來指的是張居正時代老黃曆,那麽“貪賄”指的又是什麽?


    施綸對此答道:“敝東主上任以來,歸集各處贖罪、火耗銀一萬餘兩使用,此次也遭人檢舉。”


    林泰來就追問道:“隻有這個?”


    施綸非常確定的回答說:“確實隻是這些。”


    對官府而言,錢糧方麵的火耗、損耗很多時候都是糊塗賬,不較真就沒事,較真也能算問題。


    一萬多兩糊塗帳對幹了幾年的封疆大吏而言,也不算太大數目。


    如果這位秦中丞被彈劾的罪行隻是“阿附張居正”和“一萬多兩糊塗賬”這樣的罪名,那多半是被“鬥爭”了。


    林泰來拿了從吏部抄來的沿途各省官員檔案翻了翻,心裏大致就有數了。


    放在五百年後,往往官員出了事都不知道是被誰坑的,但這時代判斷敵友相對簡單的多。


    主要因為是在熟人社會的背景下,人際關係模式相對簡單,無非就是血緣、同鄉、同年、師生等幾種。


    特別是在信息流通慢、人員流通途徑固定、信息公開度比較低的環境裏,簡單模式足夠用了。


    遇到了問題,隻要從這幾個方麵去找,總能找到些脈絡。


    就拿巡撫秦耀遭遇彈劾這事來說,現在是被禦史郭實死咬著不放。


    剛才施綸也說了,這位郭實郭禦史是趙南星的同縣同鄉,聽說還是姻親。


    而湖廣本省大員裏,恰好按察使侯世卿與趙南星、郭實同出自真定府,這巧不巧?


    而且侯世卿升按察使的時間,恰好是趙南星當吏部文選司員外郎的時候,這巧不巧?


    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林泰來信了這就是巧合,因為他這經常這樣巧合。


    所以林泰來又對施綸意味深長的說:“秦中丞向我求援,看來也是深思熟慮過的啊。”


    估計自己也已經被秦中丞研究透了,知道反清流勢力是他的“政治正確”。


    而且自己這樣“主動”上門的,比遠在京師的“權貴”更實用。


    想到這裏,林泰來也挺無奈的。


    身居高位者總會被別人仔細研究,然後有針對性的迎合,誰也免不了。


    施綸不敢正麵回應,上位者肯定討厭心思被猜透的感覺,隻能試探著問:“九元公意下如何?”


    林泰來思考了一會兒,秦巡撫這兩種罪名全都屬於有人拉一把就沒事,沒人管就倒黴的情況。


    於是又對施綸開口道:“等到了武昌,見過你家東主再說吧。”


    這意思就是,初步暫定可以答應,具體到了武昌再看看緣分。


    主要也不是什麽罪大惡極、性質惡劣的罪名,保人難度比較低。


    而且就算保不住,也不會引火燒身,沒什麽危險。


    施綸聞言大喜,請求道:“願隨從九元公前往武昌。”


    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怕林泰來跑了,救命稻草就沒了,所以請求跟隨。


    林泰來也無所謂,自家隨從有二百多人,再多一個也不影響什麽。


    次日繼續出發,林泰來坐在船上,一邊欣賞漢水兩岸風光,一邊與顧秉謙、施綸閑談。


    作為絕對核心人物的林泰來忽然有感而發的說了句:“當今的湖廣特別是湖北,真是個最有趣的地方。”


    顧秉謙心裏波瀾不驚,因為在東主日常裏,突發的奇談怪論實在太多了,沒必要動輒大驚小怪。


    但施綸一心逢迎林泰來,腦子立刻開始高速運轉。


    但是都運轉到快燒了,他也沒想明白,“最有趣”到底是何解。


    這時候,又聽到林泰來繼續補充了一句:“未來這十幾年在湖北做官,應該不會無聊。”


    施綸的大腦繼續運轉到冒煙了,還是沒有理解九元公的深意,但又不敢隨便發問,唯恐犯了窺測上位者心思的忌諱。


    幸虧有顧秉謙詢問道:“東主何故有此感言?”


    林泰來倒也不是胡編,在萬曆中期,湖北絕對是最出樂子的地方之一。


    而後閑著無聊的林泰來生了些談興,隨口道:“首先,這地方近年來文學興盛,三袁公安派不就發源於湖北麽?”


    施綸腦補了一下,這幫人講究解放天性,時常縱酒縱欲,要說“有趣”也不是不行。


    而後林泰來繼續說:“其二,聽說李贄李卓吾近年一直在麻城講學,聽講者有數千人?”


    施綸驚訝道:“連九元公也聽說過李卓吾?”


    林泰來點頭道:“狂禪之說,早有耳聞。”


    這位李贄,在晚明思想史上也是個鼎鼎有名、極為特立獨行的人物,甚至可以說是獨一無二。


    此人主要特點就是反傳統理學,曾有一句名言——不必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堪稱石破天驚,其他讀書人誰敢這麽說?


    而且李贄曾經公開抨擊程朱理學為偽道學,更是狂人裏的狂人。


    即便林泰來以狂聞名,私下裏對理學不以為然,但也沒公開這樣說過。


    不是在晚明這種民間寬鬆的環境,還真生不出李贄這樣的人。


    隻是在曆史上,李贄的結局不大好,後來被極端維持理學道統的官員連連向皇帝檢舉。


    萬曆皇帝便下旨捉拿李贄勘問,但下獄後李贄就自殺了。


    在晚明這種思想言論寬鬆的環境裏,李贄都能被打成思想犯,可想其觀點多麽驚世駭俗。


    施綸見林泰來提起李贄這個爭議性巨大的名人,一邊小心翼翼觀察林泰來的臉色,一邊回話說:


    “九元公有所不知,今年李卓吾被告為左道倡亂、妖言惑眾,目前被左布政使劉東星接到藩司衙署避難。”


    主要是李贄這個人的爭議性實在太大了,就算在湖廣官場內部,對待李贄的態度也是非常分裂的。


    如果不是左布政使劉東星這個巡撫之外的最大人物庇護了李贄,還指不定鬧成什麽樣子。


    在不清楚林泰來如何看待李贄的情況下,施綸也隻能盡可能的客觀說明情況。


    功名到了林泰來這個地步,左手九元右手文壇盟主,已經不屑於隱藏自己的文化觀點了。


    如此便對施綸說:“所以說湖北有了李贄這樣的人,豈不有趣?


    如果你們罩不住李贄,就送他去蘇州吧!我建了所橫塘學院,可以請他在那裏講學。”


    “嗬嗬嗬嗬。”施綸陪著笑了幾聲,心裏迅速記下,林九元對李贄傾向於認可。


    等回到武昌府,該提醒東主秦中丞不要在這個爭議性問題上與林九元意見相左。


    談興正濃的林泰來又繼續道:“至於湖北第三個有趣地方,就是楚藩在此。宗室笑話裏,楚藩三分有其二!”


    聽到這裏,施綸再次“嗬嗬嗬嗬”的笑了一遍,像是為領導講笑話捧場一樣。


    楚藩指的就是楚王,封藩於湖廣,王府就在武昌城裏。


    在大明藩王世係裏,楚藩宗室規模算是比較大了,雖然沒有開封周藩那麽誇張,但也有十幾個郡王。


    當然最關鍵的是,楚王府算是最富裕的王府之一,起碼比周王府富裕多了。


    但說起楚藩,在文臣眼裏確實挺樂子的。


    四十六七年前,楚王世子指使武士在宴席上,用銅錘當場錘殺楚王。


    這是在個大明史上,唯一世子殺親王父親的案件,相當之炸裂。


    然後連續兩代楚王都是嬰幼年繼位,對楚藩其他宗室徹底失去了威望和約束力。


    隨即楚藩宗室就陷入了混亂狀態,各種亂七八糟的騷事層出不窮。


    比如幾家宗室為爭奪某家財富,打群架混戰時,不小心把路過的通城王打了。


    這位通城王可不是普通郡王,當時楚王年幼,通城王代為攝理王府事務,相當於楚藩攝政王。


    被打的攝政王暴怒,隨後聯合文官反殺那幾家宗室,搶走了財富。


    故而聽林泰來提到楚藩,施綸真以為是在講冷笑話。


    他笑過後又說:“其實楚藩現在應該還好,畢竟本代楚王到了而立之年,已經長大成人,而且身體康健,不像是會早逝的樣子。”


    以前楚藩亂子多,主要是因為在過去幾十年,大部分時間楚王幼弱,宗室完全缺乏管束,類似於一個大家族沒有族長。


    現在楚王長大成人,隻要重新將宗族之長的威望樹立起來,亂象應該就會減少。


    這時候林泰來反而笑了,隱晦的說:“楚王成人,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這才到哪?你們都以為鬧劇已經結束了?其實楚藩的真正大樂子才準備開始!


    熟悉曆史的都知道,晚明有明宮三大案,其實在萬曆中期,楚藩也有一個藩王版本的三大案,一個比一個樂子。


    楚藩三大案的核心要素,就是圍繞肥羊楚王的家產展開充分說明了什麽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還有個巡撫,在楚藩三大案中,奉旨審問宗室,卻被一群宗室起哄打死。


    若大明宗室樂子有一石,其中八鬥在楚藩。萬曆中期在湖北特別是武昌做官,絕對不會寂寞。


    聊天得多了,更加熟悉後,施綸的膽子也就大了,問道:“九元公為何如此說?楚藩難道還有什麽不妥?”


    在無關緊要的時候,林泰來不介意展示一下自己的“預判能力”。


    這也是一種人設塑造技巧,當別人看到自己的預判屢屢成功後,在遇到事情時,自然而然的就會信服自己。


    於是林泰來就預言說:“楚王數十年來積弱,而宗室久不受約束,桀驁不馴已經根深蒂固,如此幹弱枝強,豈能不亂?


    而且還有個關鍵是,楚王太富裕,其他宗室的日子又不好過,差距太大,不患寡而患不均。


    你們看吧,楚藩內亂隻會越來越激烈,宗室和楚王之間必將如同仇敵,至於何時能平息,隻有天知道。”


    無論信不信,施綸這時候隻能說“九元公高見”!


    如此一路過去,在漢口轉入江水,抵達武昌城漢陽門外碼頭。


    此時武昌城有九座城門,每座城門的主要特色都不一樣。


    漢陽門麵對大江,算是西邊正門,也是最重要的城門。


    貴客上下船和入城都從漢陽門走,而且大名鼎鼎的黃鶴樓就在漢陽門這邊。


    在碼頭停船,準備上岸時,作為半個地主的施綸向岸上看了眼後,奇怪的對林泰來問道:“九元公還通知了別人?”


    林泰來答道:“官麵上有你們就行,沒有通報別人。但是我與荊州袁家有些私交,所以就通知了他們。”


    施綸恍然大悟,難怪岸上另外多了一大批半儒半商的人物。


    這袁家乃是湖北當今最大的糧商,實力強勁不單指的是規模,而是大範圍跨區域長途買賣的能力。


    這袁家每年能穩定的向蘇州輸送數萬石乃至於十萬石糧食,這種能力就不是其他同規模糧商所具備的。


    橫跨上千裏的生意,和本區域生意完全是兩回事。


    現在施綸明白了,袁家為什麽可以安安穩穩的大批運糧去蘇州販賣。


    上了岸後,林泰來便對施綸說:“今晚就不勞煩你了,我先與袁家會聚。”


    施綸有點意外:“啊,這…”


    林泰來說了句:“放心,明天也一樣。”


    然後林泰來就轉向袁家人,施綸連忙又說:“怎麽也得將九元公送到住處。”


    袁家那邊已經有個老年文士迎了上來,恭恭敬敬的說:“在下袁士瑜,對九元公景仰已久,今日終於得以拜見!


    犬子數年來承蒙九元公關照,一直不勝感激!”


    林泰來歎道:“令郎袁宏道什麽都好,文學優長,人品過硬,就是為人處世太消極啊,總想急流勇退。


    他已經升到蘇州府管糧通判了,還在琢磨如何辭官放歸山林的事。”


    袁士瑜答話說:“上個月已經再次訓誡過了!叫他安心在蘇州做官,不然家族無他容身之處!”


    林泰來滿意的點了點頭:“如今蘇州又換府尊。正需要穩定,令郎絕對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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