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各部院官員無心辦公,全都在議論紛紛,消化著首輔次輔兩封密疏曝光這驚天八卦。


    隻是密疏內容就很勁爆了,更別說密疏被曝光這件事本身就充滿著懸疑色彩。


    但當官員們討論得興起時,卻又從內廷傳來了新的大瓜。


    內閣趙四怒斥王三“下作無底線”以及“壞規矩”,王三仗著年輕力壯對趙四動手。


    文淵閣裏幾乎就要上演全武行,幸虧被在場的中書舍人攔了下來。


    內閣這個大樂子把外朝官員雷得裏焦外嫩,誰能想到兩位體麵尊貴的大學士竟會麵對麵打架。


    申大王二雙雙被曝光,而王三趙四也開打,這內閣還能運轉嗎?


    要知道,如果申大和王二下台,王三和趙四就是未來首輔和次輔。


    結果現在未來首輔和次輔還沒上台,就已經先打成一團了。


    至於王三到底是不是氣急敗壞惱羞成怒,很多人都是半信半疑,現在所有的事情都非常詭異,誰都不敢隨便確認真相。


    臨近年底天氣寒冷,萬曆皇帝又從取暖不易的乾清宮搬到了毓德宮居住。


    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孫暹連連叩首,對皇帝哀求道:“孫永犯下彌天大錯,罪不可赦,隻懇請皇爺饒他狗命!”


    萬曆皇帝麵無表情,但是口中卻安慰著孫暹:“爾等皆乃朕之親臣也,朕豈能不顧惜爾等?


    這次密疏外漏,主要是涉及到外臣,不好息事寧人。


    故而你先將孫永拘押了,好生看顧著,等情形明了再看如何寬恕他。”


    孫暹隻能先謝恩,如此已經是目前最好情況了。


    萬曆皇帝又看向其他司禮監太監,問道:“誰願去查明此事?”


    查案一般就是東廠的事情,但這次涉及到廠公孫暹的幹兒子孫永,所以孫廠公需要避嫌,不適合出麵。


    但其他太監沒一個吭聲的,完全沒有平時爭功的風範。


    於是萬曆皇帝便親自點將,對司禮監四號太監陳矩說:“你去坐鎮文書房並勘查!”


    陳矩上前接旨,心裏苦笑了幾聲。


    世間之事荒謬莫過於此,昨晚就是在這裏,皇上吩咐自己搞點小動作。


    今天皇上又讓自己去查這個事,這算什麽?賊喊捉賊?


    作為太監最悲哀的莫過於此,對皇帝旨意完全沒有任何拒絕和反對的可能。


    文臣不想幹可以撂挑子跑路,但太監不想幹就隻有死。


    在申府中,申用懋看著父親申時行,大氣也不敢出。


    從報信到現在,父親已經坐著不動有半個時辰了,申用懋從未見父親如此過。


    害怕父親一口氣上不來就此過去,申用懋不得已輕輕呼喚了幾聲。


    “嗬嗬嗬嗬。”申首輔忽然笑了,“書上總說什麽明君賢臣,真是個笑話。”


    申用懋小心翼翼的接話說:“難道確實如同林泰來所猜測的那樣?”


    申時行神態黯然的道:“有人想逼我做嚴嵩。”


    嚴嵩怎麽當首輔的?可謂是對皇帝百依百順、無底線的諂媚逢迎。


    皇帝想幹什麽,那就背著罵名幫皇帝幹;皇帝做了壞事,就擋在前麵先把黑鍋背了。


    想到這裏,申用懋不禁失聲道:“父親不可!”


    那嚴嵩父子是什麽名聲?說是遺臭萬年也不過為過了!


    申首輔拍案道:“為何不可?”


    別看今天的申府很冷清,沒有一個外人來拜訪,連申時行的黨羽此時也不敢登門。


    但是在別處,今夜西城的官員聚會不知有多少場,甚至到了不避嫌的地步,大概是避嫌不避嫌已經沒意義了。


    左都禦史陸光祖、吏部左侍郎劉虞夔、戶部左侍郎孫鑨、戶部右侍郎楊俊民等清流黨人加山西幫的核心人物,一起造訪王家屏府中。


    這次毫無預料的事故打亂了所有預案,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了好一會兒。


    總體來說,大家傾向於形勢樂觀,畢竟難堪和倒黴的是政敵。


    王家屏看著其他人,提醒道:“首輔次輔已經不足為論,而趙誌皋甚為可慮。”


    陸光祖猶豫了一會兒,開口道:“在座沒有外人,王相可否向我等交個底,密疏外泄之事是否由與你有關?”


    王家屏:“.”


    這踏馬的真是豈有此理,怎麽連自己人也懷疑自己了?


    但該解釋還是要解釋的,王三閣老非常堅定的說:“與我無關!”


    然後又說出了自己的分析,“此次密疏外泄,應當是文書房太監傳送失誤的緣故。”


    眾人也就相信了王三閣老的判斷,如果內閣這邊沒問題,那問題就隻能出在文書房太監身上了。


    每天將數百本詔書奏疏來回傳送,出現一次失誤也正常,隻是這次恰好首輔和次輔倒黴了。


    陸光祖不由得感慨道:“我等與申吳門纏鬥多年,始終奈何不得他。


    卻沒想到最終申吳門因為這樣的偶然事故而下台,也稱得上造化弄人了。”


    然後又對王家屏說:“趙誌皋明顯是故意挑事,王相如果搭理趙誌皋,才是著了道兒。


    無憑無據的汙水,越掰扯越說不清楚,越掰扯熱度越高,還是冷處理為佳。


    另外讓幾個禦史彈劾趙誌皋阿附首輔,將趙誌皋與名聲大壞申時行捆綁起來,批判為同類,以反製趙誌皋!”


    吏部左侍郎劉虞夔又對陸光祖問道:“總憲最為老成謀事,吾輩目前應當如何做?”


    陸光祖深思熟慮過後,指示道:“越到這時越要沉住氣,我們不能太過於張揚。


    我們該做的就是十六個字——冷靜觀察、穩住陣腳、沉著應付、有所作為。”


    眾人道:“此言大善!”


    畢竟“敵人”是“自爆”了,他們順水推舟就行,不需要再多做什麽。


    在眾多官員串聯的時候,本該成為一個中心人物的四輔趙誌皋卻獨自坐在自家堂中。


    這位被認為即將上位次輔的好運老頭,家裏卻跟自爆的申首輔一樣冷清。


    並非是沒人來趙府拜訪會見,而是全都被趙誌皋拒絕了。


    趙老頭覺得,自己暫時不需要這些愚昧無知的蝦兵蟹將來湊熱鬧。


    如今在京城裏,沒幾個人知道真相。


    更妙的是,沒人知道自己已經看破了真相,這就是自己最大的優勢。


    趙老頭還還覺得,自己腦子空前冷靜,很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玄妙感覺。


    難道林九元遇到事情時,就是這種狀態?難道自己無意中,學會請林九元之神靈附身了?


    抬頭便見著名文藝評論家、蘭溪縣小老鄉胡應麟興衝衝的從外麵趕了回來。


    明年京城大比,胡應麟這次進京趕考,就寄宿在趙府。


    “外麵別人都在互相奔走,老前輩為何如此淡定?”胡應麟詫異的問道。


    趙老頭笑了笑,答道:“你隻管備考即可,不要管外麵那些閑事。”


    其實趙誌皋也不完全是閑坐發呆,他在等一個中書舍人,一個在政治中無足輕重的內閣中書舍人,一個靠捐錢才成為中書舍人的卑微小人物。


    打發走胡應麟後,又等到將近半夜,便有內閣中書舍人黃正賓被請到趙府,但卻是從側門悄悄進來的。


    黃舍人感到很榮幸,他是第一次被大人物重視,第一次被大人物這樣重視。


    哪怕在內閣中書舍人這個政治底層生態圈裏,他都是最底層的那個。


    別人大都是靠恩蔭進來的,父祖叔伯大都是閣老、尚書侍郎、公侯之類的,而他是靠捐納,絕對的被鄙視對象。


    如今卻在這樣關鍵時刻,被未來次輔請到家裏,委實受寵若驚。


    雖然在上層官員眼裏,趙誌皋是個老混子,但在下層人物眼裏仍然是大人物。


    此時趙四閣老擺出禮賢下士的風範,請黃正賓落了座,敘話說:


    “我記得,你是前幾年經過當時次輔許國援引,添注為內閣中書舍人的?那時我還在吏部。”


    黃正賓謹慎的答道:“確實如此。”


    他和許國乃是徽州同鄉,當年做生意掙了點錢後,便動了做官的想法。


    然後他走了許國的後門,通過捐納途徑,成為內閣中書舍人。


    隻是沒想到,還是被各種看不起,官場內部的鄙視鏈竟然比民間還要嚴重。


    尤其是靠山許國被罷官後,他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趙誌皋又道:“聽說你多有怨世之言,時常因為靠財貨做官為恥,又時常因為不能揚名於當世而介懷?”


    黃正賓感覺自己已經被看穿了,不知該說什麽,便行禮道:“請閣老指點!”


    趙誌皋就順勢說:“申首輔如今爆出醜聞,你第一個去彈劾、揭發他,豈不正當其時?


    你就在內閣做事,肯定比那些禦史掌握更多事跡,所以你的力度和聲望肯定比那些禦史更大。


    到時候,人人都會稱讚你匡扶正義,負有氣節。順便還能為你那被排斥的同鄉許閣老出口氣,何樂而不為?”


    黃正賓經過指點後,頓時豁然開朗,感激不盡的告辭。


    從另一方麵想,大概這也是未來次輔準備在內閣培植親信,而沒有靠山的自己被挑中了。


    趙誌皋目送黃舍人離去,卻像是看一個死人。


    沒有人能猜到,自我催眠為九元真仙上身的內閣吉祥物還想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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