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官帶著廷推結果,悠哉遊哉的走了,一點鄭重神色都沒有,仿佛就像是出來逛了一圈廟會。


    雖然廷推結果看起來很不靠譜,皇帝根本不會批準,今天就像是白費精力做了無用功,但王天官似乎仍然沒有當回事。


    陸光祖盯著王天官的背影,此時他終於想通了,他和王天官這主要對家有本質上的區別。


    他是想要在廷推上做成事情的,他要往內閣裏塞人,他想要剝奪趙誌皋的首輔,他想要惡心林泰來。


    而王天官就沒有什麽具體目標,把廷推攪黃了也無所謂。


    一般廷推結果多少也要考慮到天子是否會批準,哪會像王天官這樣,一門心思就是奔著搞砸去的。


    這就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而後參加廷推的其他人也慢慢琢磨明白了,為什麽會出現“陸光祖第一、林泰來第二”這種結果。


    很明顯,林黨這邊的鐵票肯定全部投了陸光祖和林泰來,非常集中統一,兩人都是保底七票左右。


    除此之外,陸光祖再有幾張清流黨人票數和幾張散票,就能有十五票;林泰來再來幾張散票,就有十一票。


    與此同時,清流黨人這邊的鐵票,麵對許國、沈鯉、陸光祖三個選項,在各自獨立寫票的情況下,即便是鐵票也不可避免的出現了分散。


    最後三人各自隻有幾張來自清流黨人的鐵票,但陸光祖這邊還有林黨鐵票的“助攻”,所以能脫穎而出。


    至於清流黨人預定力推的許國、條件過硬的大佬沈鯉,隻有隨緣的散票的前提下,票數肯定無法超過陸光祖和林泰來。


    想至此處,眾人不禁紛紛感慨,文壇老盟主的選舉功力恐怖如斯,僅憑操縱程序就達到目的。


    近三十年來,文壇每隔十來年就評選一次“五子”,老盟主的選舉經驗真不是白刷的。


    當日王天官便將結果奏報進了宮中,到此王天官今年的工作告一段落,可以安心準備過年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時,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抱著奏疏,在翊坤宮前廊裏等待。


    宿醉的萬曆皇帝從鄭貴妃身上爬起來後,聽說張誠在等候,便召了進來。


    張誠也沒兜圈子,直接奏報說:“先前對陸光祖之奏疏有禦批,著部院大臣廷推閣臣二人,昨日傍晚吏部已經將結果進奏。”


    兩個內閣大學士人選當然是朝廷大事,而且也隻能由皇帝來做出最後決定,所以張誠不得不來打擾皇帝。


    萬曆皇帝飲了幾口湯,好奇的問道:“推舉了何人?”


    張誠答道:“左都禦史陸光祖和林泰來。”


    萬曆皇帝愕然,是自己起猛了幻聽了,還是張誠口誤了?


    張誠重複了一遍說:“是陸光祖和林泰來。”


    萬曆皇帝回過神來後,脫口而出道:“這不是胡鬧麽!”


    你陸光祖先前上躥下跳的強烈要求公平公正公開的廷推閣臣,還喊著不要私相授受,阻止他這皇帝直接欽點。


    結果吵吵鬧鬧的推了半天,就是推你陸光祖入閣?


    還有另一個結果是什麽鬼?推舉才二十幾歲的林泰來入閣,還能更胡鬧麽?


    張誠提出了批複意見說:“將廷推結果否了,然後將所有參加廷推大臣全部罰俸?”


    萬曆皇帝卻冷哼一聲道:“這個結果可以批準!”


    在整個朝廷裏,隻有一個人可以隨意胡鬧,那就是他這個大明天子!不允許還有比他更胡鬧的存在!


    張誠隻感到心累,連忙勸道:“不至於!皇爺三思!”


    雖然大部分時間太監都是聽從皇帝旨意行事,但有的時候還是要勸一下。


    挑事可以,但不能為了挑事而挑事,那朝政不就全亂套了麽?


    不過張誠隱隱有些憂慮,現在還有他們這些看著皇帝長大的宮中老人,聖母李太後也還健在,讓內外事情不至於太離譜。


    但等到他們這些老人逐漸謝世後,宮裏還有誰能勸住不斷放飛自我的任性皇帝?


    而後張誠又繼續道:“蘇杭織造孫隆前日奏報,預計明年就能有海船從新吳淞口出洋。


    若讓林泰來入直文淵閣,不方便他在外麵做事。年輕人身體強健,該放在外麵多活動才對。”


    等起床氣消失了後,稍微平靜的萬曆皇帝又吩咐道:“這次還是讓申時行、王錫爵、王家屏各自推舉一人!


    另外罰陸光祖閉門思過三個月,所有參加廷推大臣罰俸一年!”


    獨守內閣的首輔趙誌皋最先看到了旨意,終於感到出了一口惡氣。


    難怪林九元說,首輔當得爽不爽,主要看外朝支持力度大不大。


    如果沒有外朝力量的支持,隻怕首輔也是政令不出文淵閣。


    不過趙首輔覺得對陸光祖報複的還不夠,隻閉門思過三個月就完事了?好像政治追殺誰不會似的。


    於是趙首輔又拿起了兩本積壓數日的外省奏疏,其一是河南數名官員聯名檢舉河南按察使鄒學柱監察失責,致使省內弊端叢生、科場舞弊時有發生。


    其二是湖廣數名官員聯名檢舉湖廣按察使侯世卿嚴重瀆職,致使大批百姓受楚王宗藩荼毒後無處伸冤,甚至驚擾過路官員。


    先前形勢還不明朗時,還不好悍然處斷這兩份奏疏,現在時機就差不多了。


    剛票擬完這兩個本子,忽然又送進來一個緊急本子。


    一看內容,非常在情理之中——蘇州府隔壁鬆江府民變,百姓暴動抗稅!


    趙誌皋剛當首輔,新鮮勁兒還沒過,又興致勃勃的提筆擬票。


    老首輔過年都不想歇了,但別人都放假了,怎麽辦?


    其實萬曆皇帝這道否決廷推的旨意,基本在大臣們的預料之中,腦子有包才會批準這種廷推。


    大家集體喜提罰俸隻是小事,最倒黴的還是陸光祖,被罰閉門思過三個月那就相當於暫時停職了。


    雖然中間夾雜著過年,但實際停職事件也有兩個多月了。


    當然根據能量守恒原則,有人倒黴就有人受益。


    朝臣們在複盤後,公認有兩個人受益,其中一個就是首輔趙誌皋。


    可以視為成功反擊陸光祖,還暫時消除了許國這個潛在隱患,算是把新首輔的權威立住了。


    至於另一個受益人,就是遠在兩千裏之外的林泰來,純屬躺贏。


    雖然他被大臣推舉入閣像是搞笑,最後也“功虧一簣”,但這就是一種實打實的資曆。


    以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就獲得這種“被廷推為入閣人選”的資曆,在整個大明朝可能都是獨一份了。


    雖然已經臨近年底,但是各衙門還沒封衙,所以陸光祖是在都察院上班時接到了旨意。


    所以陸光祖隻能放下所有公務,準備回家閉門思過。


    清流禦史得知消息,紛紛來到左都禦史公房拜見和送別。


    畢竟陸總憲這一去,就是三個月不能會麵了,閉門思過一般是不能見外人的。


    陸總憲不複往日的鬥誌,有點抑鬱,眾人紛紛勸慰道:“今次不過小小挫折而已,總憲何必如此氣餒?”


    陸光祖長歎道:“我豈是因為被罰思過三個月而氣餒?”


    往常每當趁著林泰來不在京師時,總能撈回一點好處。


    但是這次卻沒得到任何好處,反而吃了大虧,內閣局勢進一步崩壞,自己也被整了,怎能不感到抑鬱?


    看著屋中十來名同道禦史,陸總憲警示道:“這次林泰來不在京師,林黨仍能占了上風,豈能不叫我憂慮?”


    生怕同道不能理解,陸總憲又解釋說:“這足以說明,林黨已經圍繞林泰來這個核心,凝結成為堅固的集團!


    現在即便林泰來不在京師,他們仍然能在朝廷發揮出強大的戰鬥力,諸君應當警醒!


    這次廷推事件,看似後果不很嚴重,但卻證明了林黨的成型!


    申時行雖然走了,但比申時行及其黨羽更強大的敵人卻已經出現!”


    經過這番教訓,眾禦史麵麵相覷,突然就感到壓力倍增了。


    突然有人打破了安靜,慷慨激昂的叫道:“這就是結黨,公然的結黨!朝廷上下都不是瞎子!


    雖然賊勢猖獗,但我仍然要立刻彈劾林泰來結黨專權,縱然粉身碎骨也無悔!”


    眾人循聲看去,原來是資深掌道禦史錢一本。


    另一個資深禦史何倬也激動的叫道:“我願與錢兄聯署!即便拚卻此身也能激揚士氣,讓天下人知道,朝廷還有敢言之人!”


    陸光祖很欣慰,雖然正義事業一時受挫,但隻要還有不怕死的仁人誌士前仆後繼,就一定能獲得最後的勝利!


    正當氛圍到位之際,忽然有左僉都禦史拿著章本進來說:“河南、湖廣兩省按察使皆被本省聯名檢舉,奏疏已經批到都察院,要求嚴加勘查處置!”


    陸總憲不用看也能猜出,這一定是趙首輔在折騰人!


    畢竟快過年了,離封衙也沒幾天了,正常情況下,誰還會搞動靜?


    這時候,平時根本沒有存在感的左副都禦史詹仰庇也走了進來。


    真的是沒有存在感,這位詹副憲名義上是都察院二把手,但名氣還沒有那幾個資深掌道禦史大。


    但詹仰庇和原左都禦史吳時來堪稱“雙驕”,都是那種早年以剛直聞名,然後“晚節不保”的典型。


    詹仰庇年輕時無論言論還是做事都極為剛烈,文字觸怒了隆慶皇帝,被罷官居家十三年,然後被申時行找回來了。


    而後詹仰庇的輿論形象就成了“阿附權貴”,一直被清流勢力狂罵。


    此刻詹仰庇對陸光祖問道:“剛才有章本下發到察院,總憲看過了沒有?”


    陸光祖冷淡的說:“看過又如何?”


    詹仰庇沒在意陸光祖的態度,這些年他在都察院這清流窩裏已經習慣了這種待遇。


    公事公辦的又問道:“紅批裏說,有不同重要省份的風憲官接連出問題,其中定有深刻緣故,要求都察院徹查。


    不知總憲有何見解?出問題的原因又是什麽?”


    陸光祖一針見血的回答說:“為什麽河南和湖廣這兩大省份接連出問題,原因很簡單!


    就是因為這是林泰來繞路回鄉路過的省份!”


    詹仰庇:“.”


    好心與你討論公務,你卻在這逗悶子?


    陸光祖諷刺說:“難道我說的不對麽?難道原因不是林泰來麽?”


    深吸了一口氣後,詹仰庇繼續一本正經的說:“我認為,這些重要省份風憲官接連出問題,說明我們過去幾年的選拔、考察機製出了問題!


    所以我們必須要從根子上進行糾正,認真倒查過去數年各省風憲官的選拔考察情況!”


    各省按察使在業務上接受刑部領導,同時又接受都察院的考察。


    而在過去幾年,正好就是陸光祖先當刑部尚書,後當左都禦史,如果倒查,肯定首當其衝。


    陸光祖習慣性的輕蔑的說:“這是你的意思,還是首輔的意思?申吳門才去國不久,你這麽快又換了新恩主?”


    被如此輕視的詹仰庇忍無可忍,突然伸手將章本搶了過來,朝著陸光祖就是一通狂噴!


    “你已經被停職了!還在這裏裝什麽模樣?這些公務與你有何幹係?


    還不速速滾蛋,回家閉門思過去!難道你貪戀權勢,舍不得走人?”


    陸光祖:“.”


    臥槽!在詹仰庇麵前傲慢習慣了,一時間忘了自己已經被停職了!


    壓抑了許多年的詹仰庇還是不解氣,又繼續大罵道:


    “本想著與你好言好語,象征性谘詢幾句,算是禮送你走人,你卻非要在這裝大聰明!


    裝你娘的裝!你被停職了,都察院暫時由我主持!


    這些公務我想怎麽辦就怎麽辦,我說是什麽原因就是什麽原因!


    你一個要滾回家閉門思過的人,在這指手畫腳個卵子!”


    陸光祖:“.”


    完了!隻怕這次損失遠比想象的要大!


    若自己回家閉門反省三個月,足夠詹仰庇借題發揮搞出很多事情了!


    很明顯,這就是來自首輔的政治追殺!連過年都不消停,連翻過年都等不及!


    一個在都察院低調多年的人,突然如此發飆,頓時把屋裏的禦史們都震住了。


    瘋了,都瘋了,好像老實人一夜之間都開始張牙舞爪了,都被林某人傳染了嗎?


    詹仰庇走到門口,忽然又回頭對陸光祖說:“別裝暈,別裝病,不然會有人彈劾你年老不濟應該徹底滾蛋!”


    眾人終於能理解,為何詹仰庇在隆慶朝時,能把穆宗皇帝刺激得狂怒,被打了一百棍。


    就這破嘴,皇帝能受得了?莫非先前一直被申時行強製封印了?


    在申時行辭官後的半月,清流黨人開始想念至少表麵裝著寬大的老首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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