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師到鴨綠江距離一千五百裏,又不缺馬匹,加急公文傳遞速度每日最高可達六百裏。


    幾天後京師這邊便得到了回報,朝鮮國王李昖開始將所攜帶的部分財物運過江。


    不過與此同時,李昖直接向萬曆皇帝告了一狀,說經略大臣林泰來欺淩藩屬。


    萬曆皇帝派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矩前往經略幕府,詢問林泰來此事。


    林泰來回奏道:“總不能讓朝鮮國袖手旁觀,什麽也不做。


    但如今朝鮮國要兵沒兵、要糧沒糧,隻能讓其君臣拿出金銀,也當是做貢獻了。


    若非如此,朝鮮國還能幹什麽?”


    萬曆皇帝也就是象征性的問問而已,陳太監從林泰來這裏得到回話,轉身就要走。


    這時候,忽然又聽到林泰來說:“還有件事情,望大璫轉奏皇上。


    先前打探軍情時聽說,朝鮮國應該有座巨大銅礦,其規模應當遠超大明各礦。”


    陳太監:“.”


    你林九元還能更機靈點麽?如果你林九元肯淨身入宮,還能有他們這些大璫什麽事?


    “礦在哪裏?”陳太監問道。


    林泰來很有心機的答道:“此銅礦緊鄰邊界,距離大明幾乎觸手可得。昔年成祖時候,那裏還屬於大明轄境。”


    陳太監點點頭,這個消息應該能讓皇帝今天多吃一碗飯。


    不過林泰來又補充說:“不過銅礦與遼東之間雖然很近,但中間卻隔著建州女直的地盤,有點礙事。”


    陳太監沒把這當回事,如果皇帝真對一個超級大銅礦動了心,讓那群野人滾蛋就是。


    如此前期軍費暫時得以解決,然後最重要的也最難的就是糧草問題。


    有幾萬石軍糧就夠大軍支用兩三月了,紙麵上看起來數字似乎不多,大明也不缺這點軍糧。


    但最大的問題其實是運輸問題,都得一點一點轉運到千裏之外。


    想到這裏,林經略又想罵朝鮮國君臣。


    這幫廢物根本指望不上,等出了兵連因地就糧都做不到,全要靠大明自己運過去。


    初期在北部臨近大明邊境的地區還好,中後期越往南打,軍糧補給越困難。


    所以林經略現在更多考慮的是中後期補給問題,琢磨能否從運河上的德州倉、臨清倉向登萊運糧,然後從登萊海運到朝鮮國。


    這又是一項複雜的係統性工程,如果可行的話,應該派專員前往山東負責。


    前期工作有了點頭緒後,經略幕府便頒布了招賢令,招納幕府屬員。


    原則是不拘出身,唯才是舉(劃掉),隻論才華,同時還要求身體強健,能適應長期異地工作。


    同時林經略根據自己印象,又連續向朝廷奏請征調一批副總兵以上級別將官聽用,有麻貴、董一元、達雲等名將。


    不出意外的,這份名單又在武官群體裏引起了巨大關注。如果出征順利,就是一大波功勞,這批將官肯定人人有功升賞。


    寧遠伯府中,一對中老年武官看著這份將官名單,雙雙皺起了眉頭。


    因為這份將官名單裏,就沒有姓李的人!


    “不應該啊。”中年武官李如鬆忍不住喃喃自語,“怎麽可能不用我李家人為將?”


    李家鎮守遼東二十多年,自家老爹去年年底才被解職,如今的遼東將官多出自李家門下。


    如果向朝鮮方向出兵,即便要從其他邊鎮調兵,但主力肯定還是遼東軍,大軍後方基地也必定是遼東。


    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哪能不用熟悉遼東軍的李家人?


    老年武官李成梁猶疑的看著好大兒,“你真的與林經略以兄弟相稱?莫不是欺哄為父?為什麽他不用李家人?


    還是說,近年你懈怠了,給他送的金銀人參數目少了?”


    李如鬆答道:“這根本就不是錢不錢的事,林老弟他一定有什麽考慮。”


    李成梁目光又回到將官名單上,指著一個名字說:“在這份被征調將官的名單裏,以麻貴的資曆威望最高。


    有沒有可能,林經略想用麻貴為統領全軍的主將,所以就不用我李家人,以免影響到麻貴的威信。”


    更了解林泰來的李如鬆稍加思索後,開口道:“更有一種可能,林九元根本就不想設置一個統領全軍的主將。”


    李成梁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詫異的說:“不設置主將,那由誰統兵上前線?誰來直接指揮各路兵馬?”


    在李成梁的認知裏,文臣不管叫巡撫總督也好,還是叫經略也好,都是坐鎮大後方的角色。


    在一線統領和指揮大軍、乃至於上陣殺敵的,還是總兵官之類的主將。


    比如這次出兵,經略就應該坐鎮後方遼東,而將官才負責具體領兵進入朝鮮作戰。


    所以如果大軍出動,沒有“提督軍務總兵官”之類的大將,那不是開玩笑麽?


    就連話本裏,也知道編一個兵馬大元帥角色出來。


    李如鬆苦笑道:“父親所說的都是常理,但父親可曾見過,先登破城的文臣監軍?林九元偏偏就是不講常理的那個。


    所以我估摸著,林經略這次不會坐鎮後方遼東,而是親自領軍進入朝鮮。


    若是如此,又有什麽必要再設置總督軍務的大將?


    這些相關的職責,林經略足以一肩挑了,再多一個總領全軍的大將,純屬多餘。”


    李成梁:“.”


    自己是不是已經老了,完全跟不上時代了?


    想了想後,李成梁又問:“我們李家若想為總督大將,爭得過他麽?”


    李如鬆實話實說的答道:“難!除非有皇上全力支持,但如今皇上肯定信重林九元。”


    李成梁歎道:“從遼東出兵,若我李家人缺陣,豈不成了笑柄?


    但林經略的心思當真猜不透,你可去拜訪林經略,不要繞圈子,直接詢問他的心意。”


    在這月黑風高之夜,李如鬆偷跑到林府,看看好像正在開更新社內部會議,便坐在穿堂等待。


    過了一刻鍾,林泰來出現,李如鬆就單刀直入的說:“今日見經略幕府征調將官,為何缺了我李家人?”


    林泰來貌似無奈的說:“不知道在令尊和你之間,到底該用誰當遼東總兵官。


    所以幹脆就一並不用了,免得傷了令尊與你的和氣。”


    李如鬆想也不想的說:“老頭子都這把歲數了,當然是.你先別岔開話題,到底是為什麽?”????林泰來斟酌良久,然後才說:“因為你們和建州女直酋首奴兒哈赤的關係太好了。”


    李如鬆萬萬沒想到,林泰來不用李家人竟然是這麽一個原因。聽這意思,林泰來還想順帶收拾建州女直?


    他早就知道,林泰來似乎一直看建州女直不順眼,上次還莫名其妙的把建州女直使團群毆了一遍。


    但是沒想到,林泰來居然還在把建州女直視為眼中釘肉中刺,要去出兵打倭寇了還不忘收拾建州女直。


    “這是為什麽?”李如鬆問道。


    他對這種仇恨心理真的理解不了,他敢肯定,建州女直根本沒得罪過林泰來啊。


    林泰來回答說:“這兩年奴兒哈赤一統建州女直,現在部下擁有十七個牛錄,精兵五千。


    在塞外胡地,這算是一股很可觀的勢力了,對我大明邊地的威脅能視而不見嗎?”


    李如鬆辯解說:“奴兒哈赤向來恭順,朝廷也多有封賞。”


    林泰來不屑的說:“什麽對朝廷恭順?是對你們李家恭順吧?


    就算表麵恭順,也隻是為了獲取你們李家縱容,從而不斷吞並女直各部落,壯大自身實力,而後自立!


    我知道你們李家將他視為控製胡地的打手,但他也一樣在利用你們李家。等到尾大不掉之時,悔之晚矣!”


    “哪有這麽嚴重?”李如鬆堅持說,“老弟也太誇大其詞了。”


    別說李家父子,就是換成當今任何一個人來問,也不認為問題有多嚴重。


    如果不是顧及到李家和奴兒哈赤的特殊關係,李家又還有很大統戰價值的話,林泰來根本就不會廢這些話。


    於是林泰來又道:“當初倭兵入寇朝鮮,與朝鮮國相鄰的奴兒哈赤曾奏請‘征殺倭奴,報效皇朝’。


    但被朝鮮國君臣堅決拒絕了,他們寧可等待大明天兵,也不要近在咫尺的胡兵救援。”


    李如鬆不明白林泰來提起這個作甚,“這不是正說明,奴兒哈赤為國出力的心意麽?”


    林泰來哂笑道:“奴兒哈赤隻是故意說說,嘴上表現一下而已,他才不會為了朝鮮國硬碰倭兵。


    現在倒是有個真正為國出力的機會,你看他還肯不肯賣命?”


    然後林泰來又翻出一份軍報,對李如鬆說:“前幾日收到軍情,倭兵第二軍團攻占鹹鏡道後,主將加藤清正又率領八千倭兵,從朝鮮越過豆滿江(圖們江),攻打海西女直諸部落。


    我已經給相鄰建州女直的奴兒哈赤下令,命其出兵。


    要麽尋找加藤清正,從後麵進行包抄圍攻;要麽截斷豆滿江退路,將加藤清正困死在女直胡地。”


    李如鬆腦中構思出東北情勢圖,頻頻點頭道:“正該如此。”


    此時的建州女直疆域有點像是一個三角形,尖角朝下,夾在了北邊海西女直、東邊朝鮮國、西邊遼東都司之間。


    林泰來又道:“關於這兩個方案,可以讓奴兒哈赤根據實際軍情進行臨機抉擇,並不強求一定如何。


    更何況奴兒哈赤擁有精騎五千,完全有實力執行我下達的命令。


    所以說,我並沒有難為他吧?我的指令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吧?”


    李如鬆再次點頭道:“沒有為難人,確實都是很合理的軍令。”


    “那你們李家也不要著急,就先等等看,奴兒哈赤會給我們帶來什麽驚喜。”林泰來最後說。


    半個月後,林經略又把李如鬆喊到幕府,讓李如鬆看最新軍報。


    加藤清正部大破海西女直烏拉部酋長布占泰,斬殺九百人。


    但是沒過幾天,加藤清正部遭受同仇敵愾的海西女直部落聯軍的瘋狂圍攻追擊,大敗後狼狽突圍,又越過豆滿江逃回了朝鮮。


    但是李如鬆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軍報,也沒看到奴兒哈赤和建州女直。


    林泰來冷笑道:“奴兒哈赤既沒有包抄加藤正清,也沒有堵截豆滿江退路。


    大概是為保存實力,所以按兵不動作壁上觀了。


    他但凡積極一些,按照指令行事,也不至於讓加藤正清如此容易逃回朝鮮國。


    現在你還覺得,建州女直是聽話的狗嗎?


    如今奴兒哈赤的本心是為了壯大自己,還是為了給大明守邊?”


    李如鬆沉默不語,軍報緊緊攥在手裏,快被攥成碎紙了。


    林泰來很有信心的說:“我還敢跟你打個賭,奴兒哈赤接下來肯定要出兵海西女直,先蠶食那些遭受加藤正清攻擊實力大損的部落。”


    為什麽林泰來這麽有信心打賭,因為在曆史上奴兒哈赤就是這麽幹的。


    遼東軍在朝鮮國打生打死,而建州女直的奴兒哈赤在後方悶聲發大財,一步步的吞並海西女直各部落。


    大明、倭國、朝鮮三國打了個昏天黑地,最後大贏家是建州女直。


    本時空林泰來當了經略大臣,如果不盯著建州女直,那簡直真就成了穿越者之恥。


    李如鬆抬起頭說:“我不跟你打賭,奴兒哈赤肯定會那麽做。”


    林泰來又問道:“那你現在有什麽想法?”


    李如鬆能看出來,林泰來如此大費周章可不是兒戲,明顯是要逼著李家二選一了。


    要麽維護一條開始自行其是的狗,要麽失去林泰來這個出將入相的朋友。


    所以李如鬆三思之後說:“養出奴兒哈赤的人是家父,又不是我。”


    這潛台詞大概就是,我跟他不熟。


    林泰來立刻許諾說:“既然你的這麽有覺悟,那我就奏請征調你為遼東總兵。”


    李如鬆腦子開始瘋狂運轉,回了家應該怎麽向父親解釋,你一直期盼複任的遼東總兵為什麽被兒子我拿下了。


    然後又聽到林泰來低聲說:“或許過些時日,天子也想趕絕建州,勿謂言之不預也。”


    李如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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