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眾人聽到了吼聲後,沒多久又聽到了從樓梯上傳來了沉重的響聲,隨即一員長衫雄壯大漢出現在樓梯口。


    樓上諸君子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見到林泰來,猛然間隻感到林泰來單人就能將整個樓梯口堵得水泄不通,強壯如斯!


    林泰來借著燈光掃視了一圈,發現席間眾人除了顧憲成和安希範之外,全都不認識。


    能跟顧憲成平禮宴飲的,估計都是清流勢力的人吧。


    大明此時政治版圖裏還沒有東林黨,但是有以“正直”為標榜的清流。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清流勢力也可以視為東林黨的前身,以當今的禮部尚書沈鯉為首。


    拋開史實不談,純從個人角度來說,林泰來對包括清流在內的大部分曆史人物的態度,其實都是“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


    除非個別極致好壞的人物,林泰來本心是沒有喜歡和厭惡區分的。


    不會因為後世書本和網上的褒貶,而決定自己的喜惡。


    在穿越者眼裏,誰還能沒有曆史局限性?誰還能沒有毛病和問題?


    所以最終決定林泰來態度的,還是這些曆史人物對待林泰來的態度和立場。


    隻有穿越者才代表先進方向,願意向自己靠攏的人才是值得使用的工具人。


    林泰來按下對清流勢力的遐思,看向安希範,喝道:“我給你體麵,放你離開,本意是讓你回去自省!


    沒想到轉眼之間,伱又跑到這裏飲酒行樂,完全沒有任何反省的意思!


    關於這個新情況,我會補充進登記,呈給海中丞的!”


    安希範憤怒的拍案而起,你林泰來沒完了是吧!


    顧憲成喝止住了門徒安希範,開口道:“我自會向海中丞解釋,不用你在這裏喋喋不休。”


    就在這時候,忽然樓下有人叫道:“大官人!出事了,那邊被扣留的士子全都逃走了!”


    然後又詳細稟報說:“你留了兩個軍士在那邊看守,但是那幾個被扣留士子見看守的人少,突然依仗身份動手!


    而兩個軍士不敢還手,又擋不住人,就讓所有士子都跑了!”


    林泰來拍著樓梯扶手,大怒道:“都是廢物!連幾個人都把守不住!待我去看看!”


    隨後他轉身就下樓梯,離開了攬月樓。


    顧憲成疑惑不解,林泰來到底幹什麽來了?


    自己還沒發力,林泰來就如此幹脆利落的走了,簡直不像是林泰來的死纏爛打作風。


    不過被扣留的士子們逃走了總是好事,省得留在林泰來手裏當人質。


    李三才笑道:“這林泰來真是蠢笨,竟然隻留兩個軍士看守。


    但凡是個聰明點的生員,遇到這種情況,肯定要打出去!”


    有社會經驗的都知道,如果不是在牢房這樣特殊設施裏,兩個被打了也不敢還手的軍士,怎麽可能看得住五六個秀才?


    而顧憲成還在想著林泰來的話,轉頭看向安希範,和藹的安慰說:“沒事了。”


    安希範很有眼色的行禮道:“全靠老師庇佑!”


    顧憲成又慈祥的笑道:“不過為了大局,我欲借你一用,還望你有舍身成仁之義氣啊。”


    安希範:“.”


    突然有點後悔找老師了,可能遭遇還不如被林泰來扣押呢!


    及到次日,林泰來向北去了南京都察院,向海瑞匯報第一階段工作的重大成果。


    當林泰來背著一個超大竹筐,站在前庭等著海瑞升堂的時候,忽然又有三個人進來了。


    有兩個人是昨晚見過的,顧憲成和他的學生安希範。


    此時安希範神情萎靡,步伐踉踉蹌蹌,跟隨在老師顧憲成後麵。


    而且安希範雙手被反綁在背後,身上衣服還出現了不少破爛漏洞,活生生像是個人犯。


    看在林泰來眼裏,暗暗驚訝,這顧憲成當真是個狠人!這明顯是要暫時犧牲安希範,玩“負荊請罪”把戲了!


    至於和顧憲成、安希範一起進來的第三個人,乃是一位身穿正二品官服的老者。


    林泰來對此也很驚訝,這老者和海瑞品級一樣,為何會屈尊跑到這裏“拜見”?


    這非常不符合大明官場禮節慣例,甚至可以說是很反常的。


    正當林泰來捉摸不透的時候,海瑞升堂了。


    此時前來拜訪海瑞的人,一起被引進了公堂。


    這也是海瑞的特色,在辦公期間隻在公堂會客,杜絕私相授受。


    直到上了堂,海瑞和那位正二品老者平禮相見後,林泰來才知道這老者是誰。


    原來此人是南京吏部尚書畢鏘,當年海瑞舉薦過畢鏘,所以畢鏘在海瑞麵前願意屈禮。


    同時林泰來也猜出來了,作為為數不多與海瑞有“交情”的官員,畢鏘這是被顧憲成請出來幫腔了。


    海瑞是個很講究禮法的人,到了公堂上就按照地位高低順序說話。


    所以顧憲成就能在林泰來之前開口,他推出了安希範,對海瑞說:


    “我這孽徒安希範,昨夜犯了大中丞的禁令,被林生當場查獲。


    今日我便綁了孽徒,親自前來向大中丞請罪!”


    海瑞問林泰來:“可有此事?”


    林泰來很諷刺的答道:“不止是安希範,同時被查獲的還有其他數人,大都是無錫縣士子!


    而顧大人隻推出安希範請罪,頗有丟車保帥之風度。”


    顧憲成立刻解釋說:“聚會由安希範發起,席間妓女皆由安希範招來。


    其餘士子隻不過礙於情麵不好推脫而已,所以我這孽徒可以承擔所有罪責,不願連累他人。”


    顧憲成敢這樣說的底氣在於,你林泰來連人都抓不住,大部分“人犯”是誰也不知道。


    所以還不是由他顧憲成隨便解釋,說什麽就是什麽。


    年過七十的老尚書畢鏘露出了讚賞的神色,此時也開口道:


    “安生雖是顧涇陽愛徒,但顧涇陽不因師生而徇情枉法,毅然將其作為主犯請罪,實乃無私也!”


    海瑞微微點頭,說了句:“果真如此,值得嘉許。”


    林泰來恍然大悟,原來顧憲成主要目的是用這種方式博取海瑞好感。


    海瑞肯定喜歡表現無私的人,顧憲成就想著投其所好。


    看到這裏,林大官人便知道,此刻不能再沉默了。


    他心裏迅速合計了下,對畢鏘說:“老天官是要向著顧大人說話?”


    畢鏘很認真回應說:“老夫並非是向著誰說話,而是隻說看到的事實。”


    畢老頭倒不是虛偽,確實是真心認可顧憲成的正直,這樣的人在朝廷裏有不少。


    所以畢鏘也是真心向海瑞推薦顧憲成,在他眼裏,海瑞和顧憲成是品質差不多的官員。


    林泰來又對海瑞說:“昨日查獲的犯禁士子,除了安希範全部抗命逃走,本該罪加一等。”


    顧憲成求情說:“當時情況不明,逃竄也是驚惶之下的本能。


    念及諸士子都是考生,還望不要因為小錯而影響到考試大事。”


    海瑞心裏正在衡量,應該如何妥善處置。


    卻又聽到林泰來冷不丁的說:“如果顧大人堅持以為狎妓是小錯,那我就再說說這幾個逃走之人其它的過錯。”


    顧憲成莫名其妙的反問道:“還有什麽其它過錯?”


    聽說江湖上有一門名叫“莫須有”的神功大法,難道你林泰來學會了?


    林泰來幽幽的說:“當時我派了兩名軍士留在現場,負責看守那幾名士子。


    但又擔心軍士人手單薄,震懾不住士子,所以將海中丞的兩麵官牌也留在現場大門口,以此鎮場。


    卻不料,那幾名士子逃走時將海中丞官牌撞翻在地,然後紛紛踩踏著海中丞的官牌逃出了院落!”


    顧憲成:“.”


    這踏馬的就離譜!他的腦子已然全懵了,他已經無法用語言來表達自己心情了。


    林泰來這時候又把放在公堂外麵的超大竹筐搬了進來,然後打開了蓋子。


    眾人向竹筐裏看去,卻見裏麵是一堆碎木片,有些木片上還殘留著金色的筆劃。


    林泰來沉痛的說:“這就是海中丞借給我的兩麵官牌,但在昨晚,竟然被那些抗命的無錫士子踩踏破碎了。”


    停頓了一下後,林大官人又很痛苦的說:“我沒有保管好海中丞的官牌,同樣有罪!”


    顧憲成:“.”


    難怪林泰來昨晚似乎犯蠢,隻派了兩個人看守所有被扣留士子,原來這是一個陷阱!


    甚至還有可能,就是故意這樣放鬆警備,誘導別人逃走!


    還是不知道怎麽開口!更無法再解釋什麽!


    他又不能對海瑞說,就是幾塊官牌而已,無所謂,被踩爛就被踩爛了,不算大事。


    所以也就是在這一刻,他已經失去了袒護和開脫的權利!


    如果看到海瑞憐憫百姓,就以為海瑞是一個平易近人、不拘小節的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甚至還相反,海瑞是一個極度講究禮法的人,不然也不會被人瞎編海瑞餓死女兒的段子了。


    在官場上,海瑞對尊卑秩序也是非常看重的,下屬進見海瑞如果不合禮法,也會遭到訓斥懲戒。


    代表官員威嚴的官牌被踩碎,無論有意無意,這都是不應該被原諒的行為。


    眾人下意識的齊齊看向海瑞,卻見海瑞也驚愕不已。


    從政數十年的經驗裏完全沒有可借鑒的先例,這種事該怎麽處置?


    林泰來這個人有毒嗎,為什麽總是能搞出這種沒有先例的問題?


    此時此刻,別人暫時都失去了話語,林泰來趁機又開始說:


    “今日在下到院,本意是稟報整飭風氣工作階段性狀況。


    自從在下受命以來,查獲的犯禁人士絕大多數都是無錫士子,堪為典型。”


    “一派胡言!顛倒是非!”顧憲成忍無可忍的叱道。


    什麽叫絕大多數都是無錫士子?你也就昨晚刻意針對無錫士子行動了一次而已!


    然後你林泰來就敢說,大部分犯禁被抓的都是無錫士子?你的樣本還能更小一點麽?


    林泰來沒搭理顧憲成,繼續稟報說:“這種情況,不禁引發了在下的深思。


    據聞顧大人請假回無錫講學,已經在無錫縣學講了兩年之久,可以說無錫縣士子都接受過顧大人傳道。


    最後結果就是這樣?這些無錫士子又是集體犯禁狎妓,又是踩踏大中丞官牌,也不知顧大人講學到底講了個什麽?


    作為無錫縣公認的士林領袖,在無錫縣給士子講學兩年的人,在下認為顧大人應該對無錫士子如此亂象負責。”


    旁邊的畢尚書實在聽不下去了,忍不住又開口道:“這實在不公,怎能讓顧涇陽負責?


    總不能因為他們都聽過顧涇陽講學,就要顧涇陽承擔連帶關係?


    難道一個人用刀子殺了人,還要追究打製刀子的鐵匠麽?”


    林泰來不以為意,連反駁都懶得反駁,隻反問道:


    “那照老天官所言,顧大人與這些無錫士子沒有關係了?”


    連畢老尚書也聽出不對勁來了,連忙又道:“話也不能這樣說,還是有關係的。”


    林泰來發揚了尊老愛幼美德,沒有和七十多歲的老天官抬杠,又問向顧憲成本人:


    “那你自己說,你到底與無錫士子是有關係,還是沒關係?


    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不要說隻是認識就算有關係了。”


    顧憲成又一次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資格。


    這個問題讓他很猶豫和糾結,因為怎麽答都是錯的,似乎沒有正確答案。


    如果說自己與無錫士子有關係,那自己就要被連帶著負責任了!


    如果說自己與無錫士子沒關係,那以後還有什麽臉麵再見同鄉?還怎麽以無錫士林領袖自居?


    林泰來又對顧憲成說:“如果你連這個問題都想不明白說不清,那你還有什麽立場插手執法?


    還有什麽立場在這裏負荊請罪?還有什麽立場為其餘士子解釋?


    因為這件事情本來就與你無關,你沒有任何立場為這件事發聲!”


    最後林泰來很誅心的說:“至於為什麽答不上來那個問題,還是因為私心雜念太多。


    而真正無私的人,是不會在這個問題上陷入糾結的。”


    與其說林泰來對顧憲成說話,還不如說是說給海瑞聽的。


    海青天你可不要被糊弄了,姓顧的這種標榜出來的清流和你海青天並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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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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