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張佳胤大司馬沒有直接說出自己的心思,但作為一個大佬,總會有人替他發聲。


    席間就有人問道:“你說的這四大裏還缺一個,大司馬張公完全可以列入。”


    林泰來輕笑幾聲說:“我可不想像你一樣,被人譏諷為諂媚大臣!”


    眾人無語,不過細想確實也是這麽回事。


    林泰來又又一次看向申用懋,讓申大爺心頭一緊,不知道是該站起來還是不該站起來,


    又聽林泰來繼續說:“這樣的評選,本不該由在下這樣人微言輕之輩來推舉。


    不然為了避免諂媚巴結的嫌疑,我隻能推舉那些已經不在世的人,比如王越啊唐順之啊。


    或許這種評選需要更權威的人物來發起,比如一個不會諂媚巴結其他大臣的人!”


    眾人順著林大官人的目光看去,目光的盡頭是姓申的,瞬間秒懂!


    申首輔的頭號黑粉、紅人李植李少卿目中精光一閃,看來林泰來這個胸大無腦的莽夫又要給自己送彈藥了!


    就是張佳胤感到自己被架的不上不下,有點哭笑不得。


    便又開口道:“今日是文壇雅集,不談其他事,休要再說這些雜七雜八的!”


    其實張大司馬還是很有興趣繼續說“四大”的話題,但是他擔心趙用賢等雅集發起人會急眼。


    林泰來趁機也答道:“在下本意也是為徐文長前輩討公道,前來領教複古派諸公以及門徒的實力!


    但是剛才趙學士一再阻撓,似乎不敢讓在下入席。”


    話說已經到這個地步,再加上趙用賢剛才被林泰來辯駁得啞口無言,失去了“法理”。


    如果還要把林泰來趕走,傳出去就真成了複古派北方組畏懼林泰來了。


    而且退一萬步說,即便打算武力驅逐林泰來,也未必能趕走.


    地位最高的張佳胤隻能“大度”,隨手一指說:“請入席!”


    雖然人群看似散亂,其實也是分了層次的,核心內圈不過十來人,而最晚到的申用懋坐在了最末尾。


    林泰來環顧了一下後問道:“哪位是禮部王之猷王部郎?”


    王之猷很意外,但還是應聲道:“我就是。”


    林泰來也不客氣,直接坐在了王之猷身邊位置。


    眾人十分詫異,你林泰來之前連王之猷都沒見過,怎麽還專門坐在了王之猷身邊?


    林泰來對王之猷解釋說:“在下與令弟王之都王稅使十分熟稔,聽王稅使說過,伱們王家文學實力稍有不足。


    既然今日遇上了,我就坐在閣下身邊,萬一閣下遇到難處,或許還能幫襯一二。”


    王之猷:“.”


    你這姓林的不愧來自風氣浮浪的江南,實在太踏馬的狷狂了!


    這次雅集的發起人和主持人、複古派續五子兼末五子趙用賢趙學士陷入了沉思。


    眾所周知,文人雅集除了喝酒之外,必定要弄一些文學遊戲,比如分韻賦詩、聯句作詩,還有各種酒令。


    趙用賢作為主持人,現在必須要發起一個文學遊戲來助興。


    今科狀元唐文獻又來提醒老師了,“無論如何,千萬不要作詩啊!”


    趙用賢從這個方向深思熟慮後,公布了今天的遊戲項目——飛花令!


    而且趙學士當場擬定了今天的飛花令規則:


    “其一,每人輪流說出兩句古人的詩,共十四個字。


    其二,每人說出的兩句裏麵,必須要嵌進風流這個詞。


    其三,上半句三個位置,下半句三個位置,一共有六個位置可以鑲嵌風流這個詞。


    其四,而每人說出的詩句裏,風流這個詞的位置,要按照次序後移。”


    簡單解釋,就是第一個人說詩句“風流某某某某某”,第二個人就要說“某某風流某某某”,第三個人就要說“某某某某某風流”,類似這種文學遊戲就叫飛花令。


    飛花令的規則是可以無限製引用古人詩句的,不需要自己作詩。


    在座的眾人大都是複古派門徒,而複古派的最大特點就是摹擬古人,正所謂“詩必盛唐、文必秦漢”。


    所以複古派骨幹別的不好說,但都能背誦一大堆古人詩詞。


    這種不用現場即興作詩、可以無限製引用古人詩句的飛花令,是趙學士暫時能想到的,最能壓製林大官人作詩天賦的文字遊戲了。


    總而言之,不能讓林泰來複製在江南的成名經曆!不能讓林泰來的名氣蔓延北方!


    趙用賢宣布完了遊戲規則後,對張佳胤說:“請從大司馬始。”


    張佳胤不假思索的說:“風流卻是錢塘寺,不踏紅塵見牡丹。”


    這是引用了唐代張祜的詩句,風流兩個字在最前麵句首。


    第二個是石星,接上了說:“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


    這是引用了李清照的詞句,風流兩個字往後挪動了一位。


    按照位置順序,第三個人是趙用賢,接上說:“今年寒食好風流,此日一家同出遊。”


    這是唐代元稹的詩句,風流兩個字已經挪動到了上半句的末尾。


    今科狀元唐文獻挨著趙用賢坐,也接上了一句:“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這句更有名,乃是杜甫的名句,風流兩個字挪動到了下半句的句首。


    前麵幾個人都是飽讀“詩書”,說詩句的速度都很快。


    下麵就輪到禮部員外郎王之猷了,但卻出現了短暫的停頓。


    王部郎哀歎一聲,自己這一輪真倒黴,似乎遇上了最難的一個次序。


    風流這個詞,很少鑲嵌在下半句第三和第四個字!


    如果停頓時間過長,肯定是要罰酒的。


    這時候,旁邊有人低聲提醒說:“清江碧草兩悠悠,各自風流一種愁。”


    王之猷趕緊大聲複述了出來,然後才發現,似乎是林泰來提醒的自己。


    按照順序,接下來就輪到王之猷旁邊的林泰來了,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在眾目睽睽之下,林大官人不慌不忙的舉起了酒盞,“噸噸噸”的連幹了三碗。


    然後淡定的說:“在下認罰了,諸君繼續!”


    眾人:“.”


    你林泰來從進來後一直裝到遊戲開始,怎麽現在忽然不裝了?還是說,這是什麽新型方式?


    遊戲繼續,等第二輪又到林泰來這裏時,依然是主動認罰,“噸噸噸”三大碗下肚。


    到第三輪,林大官人還是主動認罰三大碗!


    但在座大多數人都是老官僚了,核能沉住氣。雖然林泰來舉止異常,但還是裝作看不見。


    你林泰來喜歡喝就喝,不參加更好。


    但世間總少不了起哄的人,董其昌躲在外圈人群裏叫道:“林解元你為何不說詩句,隻喝酒?”


    林大官人借著酒意答道:“因為趙學士這個飛花令遊戲太簡單了,完全沒有任何挑戰性,遠不如喝酒更有意思。”


    趙用賢沒去看“出言不遜”的林泰來,銳利的目光卻隻在外圍人群裏來回逡巡!


    到底是哪個王八蛋挑起了林泰來的話頭?找到了就叉出去!


    旁邊的王之猷勸道:“你不可小看,這個遊戲越往後麵越難,可用詩句越來越少。”


    林泰來大聲嘀咕說:“雕蟲小技而已,哪裏難了?”


    又向趙用賢問道:“飛花令這個遊戲的規則,應該是可以自己作詩句吧?”


    趙用賢仍在盡最大的努力封禁林泰來的天賦:“如果自作詩句鑲嵌字眼,那必須應景即興而作,不能與雅集無關!”


    林泰來端著酒盞,哈哈大笑幾聲後,直接開口道:


    “第一,風流恍惚千年後,倘到蘭亭見右軍。


    第二,王謝風流尚可攀,何人清弄水雲間。


    第三,靈宮勝地標風流,相逢一笑大白浮。


    第四,潤色真成昭代觀,風流已駕前朝轍。


    第五,雄才元自太湖聞,列署風流盡屬君。


    第六,百樂忽聞三弄曲,依然江左舊風流”


    林泰來一口氣單人說了好幾輪,仿佛每一句都是信口而作,而且句句都扣著今天雅集。


    風流兩個字按照次序,在林泰來嘴裏不停的變化,本該是集體群口的飛花令,變成了林泰來的單人貫口。


    眾人無語,宴席文字遊戲的精髓是人人都參與,而不是你林泰來一個人從頭到尾全包圓!


    如果都像你林泰來這樣玩,那就確實太簡單了。


    一個遊戲實在太簡單毫無難度的話,大概真會讓人感到無聊吧?


    失控了,又失控了,趙用賢發現,自己可能已經體驗到了王老盟主的感受。


    這時候人群裏有人喊道:“敢問林解元,你平常的文學遊戲都是什麽難度?”


    但這個人剛喊出來,就被兩個仆役按住了,然後往外拖。


    “我的難度?”林泰來放下酒盞,醉醺醺的說:“既然有人問起,我就為諸君展露一下,什麽叫難度!”


    然後林大官人讓人拿來紙筆,當場寫了半首詞:


    “空江一舸輕帆掛,遍閱東樓畫。濕青垂柳綠溪灣,月送撲簾疏雨晚風寒。”


    然後大聲吟誦了一遍,又給人傳閱,同時介紹說:


    “這是半篇虞美人,隻有上闋,誰能續出下闋即可!”


    另一個複古派大佬石星也看不得林泰來的囂張樣子,也沒細看這半篇詞,隨口喝道:“續寫半闕詞而已,有何難哉?”


    對於文壇中人而言,這簡直有手就會!


    今科狀元唐文獻看了眼後,連忙提醒說:“石前輩!這是回文詞!”


    所謂回文詩詞,就是正著反著都能讀的詩詞。


    比如林泰來寫的上闕,按照虞美人詞牌格式,反過來讀就是:


    “寒風晚雨疏簾撲,送月灣溪綠。柳垂青濕畫樓東,閱遍掛帆輕舸一江空。”


    與正著讀一樣的典雅優美,而且沒有大多數回文詩詞那種生拚硬湊的斧鑿痕跡。


    石星吃了一驚,對唐狀元問道:“你這麽快就能看出來?”


    唐文獻老老實實的答道:“去年林泰來在蘇州滸墅關阻擊金陵十二釵,用這半闕詞刁難過趙彩姬,所以我才知道。”


    “已經用過了?後來呢?可曾破解了?”石星又問道。


    唐文獻說:“後來就沒有後來了,趙彩姬根本就沒有應戰,直接和林泰來喝酒過夜了,所以這半闕詞就沒了下文。”


    石星:“.”


    不過在愣了愣後,石星仍然嘴硬說:“回文詞的難度也就那樣,難不成隻有你林泰來會寫?”


    雖然不至於有手就行,但隻要花時間構思,總能寫出來。


    林泰來噴著酒氣說:“誰說難度隻有這些?回文詩詞也能叫難度?”


    然後舉著詩稿說:“我這半闕詞最大的難度在於,這是一首情詞,而且正著讀是男性角度,反著讀是女性角度。


    所以正反合起來就是一對男女,續寫也不能脫離這個框架!”


    眾人:“.”


    這踏馬的是正常人玩的文學遊戲?上難度上到這個地步,雅集還能開下去?你林泰來自己玩泥巴去吧!


    林大官人借著酒勁說:“我隻是想說明我們更新社平常文學遊戲的難度,本也沒指望爾等續寫出來,我早已經把下闋打熬出來了!”


    然後又拿來紙筆,主動提筆寫出了下闋:


    “名花得識人無恨,野曠鶯啼近。潤紅酣翠到春殘,忽忽惱人情事恨漫漫。”


    反過來讀,下闋就變成了上闋:


    “漫漫恨事情人惱,忽忽殘春到。翠酣紅潤近啼鶯,曠野恨無人識得花名。”


    正讀和反讀都很通順典雅細膩,而且正讀是男,反讀是女,堪稱精妙無比!


    飽讀詩書的眾人都讀過回文詩詞,但沒見過比眼前這首技術性更強的,不禁陷入了久久的震驚!


    隻有酒氣熏天的林大官人叫囂道:“不知道你們複古派平日裏練習詩文是什麽難度,但我們更新社打熬文學,都是按照這個標準來的!”


    “砰!”趙用賢忍無可忍的拍案駁斥說:“此乃純粹的遊戲之作,毫無意旨風骨,已經陷入了左道下品!”


    今科狀元唐文獻驚呼道:“老師不要再說了!”


    林大官人茫然的看著趙用賢:“趙學士想聽大道詩詞?早說啊!


    在下進了京城,寫下一首七律,應該符合趙學士的意趣!請趙學士聽好了!”


    隨後眾人就從林大官人嘴裏聽到了一首新詩:


    “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


    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裏外欲封侯。


    定將捷足隨途驥,那有閑情逐水鷗。


    笑指瀘溝橋畔月,幾人從此到瀛洲?”


    林泰來吟誦完了後發現,這首太切合自己處境了,居然一個字都不用改。


    眾人眼睜睜的看著,一場複古派宗門發起的雅集,又又又變成了林某人的個人秀。


    近距離觀摩了林泰來言行舉止的王之猷總算明白,十五妹所說的“喜歡用詩詞踩人”是什麽意思了。


    啥時候雙倍月票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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