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指揮這人善於見風使舵,為人處事滑不溜手,先前林大官人雖然可以與萬指揮合作,但不敢徹底信任。


    如今約定兩家婚姻後,便可以對萬指揮稍稍增加一點信任了。


    畢竟在這時代,婚姻還是個很嚴肅的事情,定下婚約往往就等於是兩家結盟,退婚悔婚也是非常嚴重的事情。


    比如那位反張居正奪情起家,挨廷杖後又把掉落皮肉製作成臘肉作為紀念的趙用賢,幾年後就因為女兒退婚問題,遭到攻訐。


    結果一個快入閣的大學士種子選手,就因為女兒退婚這點說不清的破事,被罷官了。


    這無厘頭的程度,堪比曆史上的申首輔辭官。


    東林黨領袖之一高攀龍,也是在趙用賢退婚這事上勇於發表意見,被貶後又辭官,回老家講學去了。


    不得不說,萬曆朝黨爭特點真的就是廟亂妖風大、水渾王八多。


    很多人都是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事情,就莫名其妙的倒台了。


    想到這裏,林大官人更堅定了自己的決心,就算混官場,也不能放棄武力。


    萬指揮不知道林大官人思路有多麽深遠,還在很積極的詢問說:“下一步怎麽鬧事?控製在多大規模?嘩變還是兵變?”


    林大官人答道:“運司還沒有報複我呢,哪來的鬧事理由?我們不可妄興無名之師啊。


    等我再逼一逼運司,爭取讓他們早日開展報複。”


    萬指揮想了想說:“運司除了從鹽業動手,確實也沒有其他報複你的辦法了。”


    要玩武力大概率是打不過,上告估計也告不動,鹽務衙門想要報複林泰來,除了在權力範圍內的鹽業動手,還能怎麽辦?


    送走了萬指揮,林大官人心情還是很不錯的。


    等二哥林運來到了,然後加上陸君弼和萬指揮,林氏集團在揚州分部的組織架構差不多要成型了。


    一個“虛君”名義東主,一個“首相”大掌櫃,一個鎮守邊關的“總兵”。


    三個人各有側重,各司其責,然後又能互相製衡。


    唯一比較難安排的就是吳氏夫妻了,主要是吳田氏的定位比較尷尬,林大官人目前也沒明確思路,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又回了內院,進屋安歇。一夜無話,次日天亮後,林大官人高臥不起。


    有婢女站在臥室門外稟報說:“那位吳田氏到了院門,等著大官人起來。”


    白秘書一語雙關的問:“你們兩個之間有事?”


    林大官人翻身要下床,嘴裏答道:“我們能有什麽事,隻是今天還要一起去運司衙門,繼續尋釁滋事!


    大概時間不早了,所以吳田氏等不及,我也該走了!”


    白秘書卻捏住了林大官人的把柄,“你昨天不是說,要在床上講講為什麽朝廷肯順伱的意,共包含五大點和二十小點?


    昨晚你也沒顧得上說,現在不來教導教導奴家嗎?”


    林大官人一氣嗬成的說:“第一,黃淮水利十分緊要,一旦出問題,運河這條生命線就斷了。


    所以這裏天下河工最重要的地方,朝廷不敢不重視,有地方主動請求運糧賑災,朝廷當然樂見其成。


    第二,蘇州到淮安府交通便利,也不算太遠,從蘇州運糧到災區快捷方便。


    第三,朝廷決策有個原則,就是喜歡遵循舊例,參考成法,遇到拿不準的事情,就看有沒有先例作為依據。


    運糧到災區,然後換取鹽引,明顯是引用了開中法舊套路,朝廷那邊就沒道理反對了。


    第四,這兩萬石糧食明麵上是吳縣濟農倉出的,並不是私人市恩,所以也不存在原則性問題。


    第五,最重要的是朝中有人好說話,所有的道義都有了,那順水推舟就很容易。”


    白秘書:“.”


    這裏麵還真有這麽多條條道道?


    還有,難道她留人在床上,真是為了聽這長篇大論嗎?


    林大官人說完了後,就穿衣服出去了。


    到了外麵,與吳田氏匯合,然後又聚集了八十名“家丁”,大搖大擺的前往鹽運司。


    到了地方,林大官人也不深入,就大馬金刀的坐在了鹽運司前堂。


    八十名手下就羅列在堂前,使棍弄棒練習身手。呼喝之聲不絕於耳,場麵熱火朝天。


    本該在大門、前堂、前院值守的書吏、鹽丁,都盡忠職守的遠遠在邊上看著。


    有個胡姓年輕鹽商今天恰好到運司衙門來辦事,但是才進大門就嚇了一跳。


    恍恍惚惚間,他還以為到了綠林好漢的聚義廳。


    林大官人坐在簷下太師椅上,正百般無聊,看到有個遍體綾羅的年輕人進了大門探頭探腦,就招手道:“過來說話!”


    年輕人膽氣壯,就上前道:“這位官爺請了,在下徽州胡萬安,今日到運司來辦事。”


    林大官人隨口道:“這麽巧?我也是來辦事的。”


    然後又抱怨說:“就是這運司衙門的服務越來越差了!我已經在這裏坐了半個時辰,連個出麵接待的人都沒有!”


    胡萬安還要在鹽業吃飯,哪敢接這話,隻能尷尬的笑了笑作為回應。


    林大官人又問道:“你也是鹽商?有多少鹽引啊?”


    胡萬安答道:“小本經營而已,窩本二千引。”


    其實他們胡家有錢,但卻是木材行業的,父親決定準備進軍鹽業,他這個當兒子的先試試水。


    林大官人大手一揮,“運司做事這麽差,我看鹽業以後肯定越發難做了!


    你們小鹽商何必還費這勁,不如把鹽引租給我們林氏鹽業,每年白拿個分紅豈不輕省?”


    胡萬安:“.”


    再見,不,最好再也不見。胡萬安轉身就走,頭也不回的逃離了鹽運司。


    如此這般,林大官人就堵在鹽運司前堂,遇到來辦事的鹽商,就直接請求租鹽引。


    看看坐在簷下的雄壯巨漢,再看看周圍八十個大漢,但凡是被林大官人問話的鹽商,沒有不被嚇跑的。


    這個時候,其實費運使已經不在鹽運司裏了。他微服從後門出去,直奔巡鹽察院。


    之所以說七品巡鹽禦史是從三品鹽運使的上級,從方方麵麵都能看出來。


    比如說,鹽運使按規定一般是由知府升上來的,而巡鹽禦史則是都察院外放差遣。


    但凡對大明官場製度有所了解的,都能明白這兩者之間的區別,而且是根本性的區別。


    簡單說,一個是從天上下來的,一個是從地上爬起來的。


    見了蔡禦史後,費運使也不說別的,隻問:“如何是好?”


    蔡禦史反問道:“你覺得應當如何?”


    費運使答道:“不妨給林泰來一點賠償,就算不能息事寧人,也能堵上他的嘴,叫他找不到由頭繼續胡鬧。”


    蔡禦史喝道:“哪有這麽辦事的?鹽務衙門威信何存?以後鹽商還會把鹽務衙門放在眼裏麽?”


    費運使心裏很明白,蔡禦史希望他幹點什麽,但是他也害怕成為炮灰啊。


    所以費運使裝傻說:“那我也無計可施了,侍禦身有言官之責,不妨上奏疏彈劾林泰來。”


    蔡禦史答道:“就算要上彈章,也要有可彈劾之事啊。


    而且必須是那種證據確鑿的罪行,然後盡力往林泰來身上攀扯,不然沒用。


    鹽運司那麽多分司、哨卡、批驗所、鹽場,用心去查查,一定能找到罪行。”


    費運使沉默了片刻後,無可奈何的說:“知道了。”


    遇到這種不願意擔責、喜歡把風險和壓力下沉的上級,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臨走前,費運使忍不住又說:“如果真查到了什麽問題,根據以往經驗,林泰來肯定會煽動鬧事,把水攪渾後渾水摸魚。”


    作為鹽運司主官,若想在鹽業裏查誰的問題,那太簡單不過了。


    更別說他們鹽務衙門對林氏鹽業監控大半年了,甚至還幫著林氏鹽業二掌櫃吳登大批量走私,線索就在手裏。


    但最大的問題是,查出來問題來之後的問題。


    蔡禦史說:“怕什麽?被查出罪行了,還敢無理取鬧,那就多一條罪名,正好一起上奏朝廷!”


    費運使提醒說:“聽說林泰來是首輔門客出身。”


    蔡禦史笑道:“朝中多有正義之士,首輔也不能一手遮天。”


    其實蔡禦史還有些機密,沒有對費運使說——申首輔可能快要自顧不暇了,到了那時,申首輔還未必顧得上包庇林泰來。


    甚至相反,林泰來的事情沒準還能給首輔累加一條罪名。


    這樣的話,他蔡時鼎也算是立下一功,以後的前途不就越走越寬了嗎?


    如果不是當年申首輔作祟,他蔡時鼎早已當上六部郎中了,何至於蝸居在揚州遲遲不得升遷?


    費運使並不知道這些機密,他又舍不得鹽運使這個官職,便隻能在蔡禦史的強逼下,抱著僥幸心去做事。


    此後一連數日,林大官人天天到鹽運司坐鎮,直接導致鹽運司業務陷入了癱瘓狀態。


    在這日,蘇州衛副千戶、揚州水次倉備禦營把總趙大武正在倉中巡視。


    目前正是春天漕運開始的季節,不能疏忽大意。


    剛在倉中轉完一圈,就看到有個親兵飛奔而來,叫道:“出事了!我們的鹽被泰州分司的鹽丁扣住了!”


    按說這件事很壞,足以讓任何一個鹽業從業人士心驚膽戰。


    但趙大武想了想背後靠山林大官人,很有底氣的說:“不要慌!給我細細說清楚了!”


    根據林大官人那收取人心的意圖,以及當初的約定,林氏鹽業的大部分鹽貨都是由蘇州衛漕軍承運。


    其他家鹽業集團的內部架構裏,一般細分為場商、運商等環節。


    在鹽場負責收鹽支鹽的叫場商,從鹽場運鹽到引區批發的叫做運商。


    林氏鹽業內部,熟悉兩淮鹽場的二掌櫃吳登就承擔著場商的角色。


    而林氏鹽業與其它鹽商卻有個不同之處,就是運商這個角色連帶這部分利潤,一起交給了蘇州衛漕軍,這是林氏鹽業的最大特色。


    不算還沒有發下來的五千新引窩,林氏鹽業目前租有一萬二千引窩本。


    按照目前官方規定,每年可以支運正鹽二百四十萬斤,以及同等數量餘鹽,加損耗合計約五百萬斤左右。


    超過了這個數目的鹽貨,就是所謂的“走私”了。


    按照林大官人的計劃,在二到九月漕運季節,每月運鹽六十到八十萬斤。


    而常駐揚州水次倉的趙大武,除了保衛水次倉之外,還兼職著協調和分配漕軍運鹽的事務,算是替林大官人“幹私活”。


    所以運鹽那邊出了問題,第一時間就向趙大武來稟報。


    那親兵便繼續說:“有我們蘇州衛兄弟連帶漕船,以及三十萬斤鹽貨一起被扣押了!”


    三十萬斤?趙大武聽到這個數目,稍稍疑惑了一下。


    運鹽計劃都是他製定的,這批應該是二十萬斤,怎麽多出了十萬斤?


    隨即趙大武立刻反應過來了,破口大罵道:“吳登這個綠帽子的王八!”


    他已經想明白了,這多出來的十萬斤,一定是吳登自己的私貨!又搭著林氏鹽業的順風船走私!


    趙大武心裏迅速做出了判斷,林氏鹽業那二十萬斤應該問題不大,都是有憑證的,無非就是增加的損耗可能多點。


    這次被扣押,肯定是吳登那十萬斤完全沒有任何憑證的私鹽出了問題。


    沒有任何依據的十萬斤私鹽,足以把所有關聯人員判個重罪了!從支鹽到運鹽的,都跑不掉!


    想到這裏,趙大武忍不住長歎一聲,憤憤的吟了一句詩:“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


    難道英明神武的林大官人,也要被紅顏禍水?


    早就聽說吳登不是個好東西,一年至少運了七八十萬斤私鹽。


    但林大官人偏偏肯就放任不管,任由吳登借著林氏鹽業的旗號走私,賺著私人的外快!


    如果不是為了吳田氏的美色,誰信林大官人能這麽寬容優厚?


    趙大武一邊想著,一邊轉身就往外走,他要親自去揚州城拜訪林大官人!


    不,是進諫!要犯顏直諫!勸林大官人清醒過來,斬斷妖姬禍水,不要拿基業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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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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