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淮鹽運司位於揚州新城區的北部,這裏如果跺一下腳,全城都要抖三抖,當然巡鹽察院除外。


    但是很多人都知道,在最近這段時間,來自蘇州的林大官人跺一下腳,鹽運司就要抖三抖。


    主要原因,還是鹽運司的費運使說話不硬氣了。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揚州衛官軍開始全麵取代鹽丁,在運軍、屯軍等兵種之外,又開始組建鹽軍。


    這對鹽運司而言就相當於自廢武功,把執法權和自有武裝力量全部交出去,但費運使就這麽硬生生的同意了。


    很多看不慣林大官人的揚州鹽商,都恨不得費運使這廢物趕緊滾蛋。


    今天林大官人又出現在了鹽運司,不緊不慢的坐在花廳裏喝茶。


    等費運使匆匆趕了過來時,林大官人又不緊不慢的說:“我要回蘇州了。”


    聽到這句話,費運使一邊強行按下心中的狂喜,一邊從眼神、神情到肢體動作,都要表達出遺憾和不舍。


    費運使感覺,在自己這輩子裏,現在就是最考驗演技的時候。


    林大官人放下茶盅,“在離開揚州之前,我對鹽政工作還有幾點思考,想要與你進行探討。”


    但凡費運使還有脊梁骨,就該反問,你林泰來有什麽資格對鹽政工作進行思考?


    但是現實讓費運使隻能聽林大官人繼續說:“多年來鹽業一直無序發展,導致現狀混亂無章。我認為,當務之急必須要加強組織建設,確保鹽業能繼續穩定發展。”


    費運使知道,前麵都是屁話,後麵才是關鍵。


    果然又聽到林大官人說:“現在揚州城裏擁有窩本的鹽商加起來,有一二百家了吧?


    鹽運司可以將這些鹽商全部登記造冊,並且固定下來,今後一般不再新增。


    以後隻許在冊鹽商持有引窩,並且參與新窩認購,引窩交易也隻許在在冊鹽商之間進行。”


    持有引窩的鹽商叫窩商,如果以後引窩不會再發放給新人,那麽窩商名額從此就要固定了。


    用很時髦的話說,這就是圈層固化,


    以後外人就很難再進入鹽業核心圈了,隻能給持有窩本的窩商當附屬,或租借、或掛靠、或分包。


    費運使不太理解林大官人這個提議,但他已經想到,林氏鹽業裏似乎有很多個窩商


    東主林二哥、大掌櫃陸君弼、身份曖昧的吳田氏、以及非人類的蘇州濟農倉,或多或少都持有引窩,從定義上說都算是窩商。


    還有汪鹽商的五千引窩嫁妝,被放在了林汪氏名下。


    這樣算下來,林氏鹽業至少擁有五個窩商?


    別人家的鹽業都是一家一人,鹽引所有權都集中在東主一人名下,隻有東主一個窩商。


    隻有林氏鹽業內部產權關係搞得這麽花裏胡哨,先前所有人都對此不理解。


    不管林泰來將來還想幹什麽,隻要窩商名額固定下來,那每個窩商名額都很寶貴。


    揚州城一二百個窩商名額,林氏鹽業獨占五個。


    費運使已經不敢往下想了,那都是後任的事情了,哪怕是洪水滔天也跟他沒關係。


    林大官人忽然又問道:“你知道,為什麽要讓伱戴罪留用嗎?”


    費運使很卑微的答道:“那是因為我揭發蔡禦史有功,又加上兩淮鹽業需要穩定過渡,所以朝廷給了我一個機會。”


    林大官人“哈哈”笑了幾聲,非常真實的答道:“之所以讓你戴罪留用,那是因為背著罪名的你最容易拿捏啊!


    如果換成其他人做鹽運使,誰肯與我探討鹽政工作?誰肯背著罵名,幫我推行新政?


    所以我寧可讓你暫時留用,也不願意換個新人來。”


    一個已經被打斷了脊梁骨的官員,即便麵對這樣的騎臉pua也毫無脾氣。


    最後林大官人警告說:“我希望你在任上的最後這段時間,抓緊把事情辦了。


    希望我下次到揚州城時,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還有,對我今天的提議要絕對保密,不許外傳給任何人。


    在登記造冊完成之前,但凡我在外麵聽到了半點風聲,那就會認為一定是你故意泄露出去的!”


    主要是林大官人擔心,如果風聲傳出去後,別人都會有樣學樣。


    調教完鹽運使,林大官人回到家裏,對汪小娘子說:“明日我就要去蘇州了。”


    新婚蜜月都還沒過,汪小娘子不舍得分開,“我還沒有懷上孕呢。”


    林大官人歎道:“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豈能.啊不,當以功業為立身之本。


    蘇州城那邊的事務,也離不了我,我隻能忍痛暫且與卿分離。”


    汪小娘子還是有點小情緒,抱怨說:“那走得也太著急了,緩幾天不行麽?”


    林泰來哄著說:“蘇揚之間相距不算遠,我隨時能回來。”


    汪小娘子唉聲歎氣的說:“這大概就是我們徽人女子的命。”


    徽州外出經商的人實在太多了,很多女子都隻能守在家裏,經年累月的等丈夫回來。


    等到次日一大早,林大官人就匆匆的出利津門,在運河碼頭上了船,南下返回蘇州去。


    萬指揮、陸君弼等人想給林大官人送行,結果都沒趕上。


    然後又過了一天,浙江按察副使、署理蘇州府王之猷攜帶家屬過境揚州城


    知情人這才紛紛恍然大悟,難怪林大官人忽然從揚州城急急忙忙的撤退了。


    林二哥對外解釋說:“不要誤會,我四弟趕回蘇州,隻是為了提前準備新府尊上任迎接儀式。”


    林大官人回到蘇州後,第一時間就把高長江從工地上叫了過來。


    “你這幾天放下其他事情,馬上準備最盛大的歡迎典禮!”林大官人下令說。


    高長江誠懇的建議說:“還是委托外人籌備吧。”


    林大官人訓話說:“你果然開始懈怠了!果然開始不能吃苦了!果然開始喪失積極性了!”


    高長江辯解說:“讓我們去組織,隻怕會引起不好影響!別人可能會產生誤會,以為我們又想搞民變!


    所以為了避免風聲鶴唳,還是另請個外人比較好!”


    林大官人三思之後問道:“用府衙名義也不行麽?”


    高長江很客觀的反問道:“用府衙名義多多組織人手,和坐館你親自組織人手,在別人眼裏有什麽區別?


    肯定有人誤會,坐館會不會想給新來府尊一個下馬威。”


    所以說,做任何事情都是有後遺症的。


    林大官人正在與高長江商議如何迎接的時候,忽然有個差役上門投帖子,蘇杭織造孫太監有請。


    高長江愕然道:“坐館你放出的那個謠言不會成真了吧?”


    織造局是宮中外派的衙門,這時候蘇州和杭州還沒有各自設一個織造局,而是合在一起統稱為蘇杭織造局,一般常駐蘇州。


    現任織造太監孫隆乃是從司禮監出來的,年紀大了後被派到江南養老。


    這是太監行業的默認規則,很多和皇帝關係不錯的太監年老時,就派到南都或者江南好地方養老,算是對老太監的一種照顧。


    孫隆在當織造太監之前,乃是司禮監裏的太監,如果對標官場,應該是享受尚書級待遇。


    所以接到了請帖後,林大官人就按照禮節,前往位於玄妙觀附近的織造公署,拜見孫太監。


    孫隆這個太監今年五十八歲,外表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此時在地方上口碑也很好。


    孫隆這種就是受過高級教育的文化型太監,他詩文書畫都很有涉獵,水平也不低。


    當林大官人親眼看到孫隆時,心裏不由得連連感慨,有時候曆史真能給人開玩笑。


    曆史上的孫太監在江南二十多年,為人並不算貪暴,也做過不少公益和修書的事情。而且與很多士大夫私下裏關係都不錯,要不然申時行也不可能庇護他。


    但是孫太監給後世留下的最鮮明曆史背影,卻是十幾年後被抗稅群眾驅逐出蘇州。


    結果他就成為一個“橫征暴斂”的符號,一直借此出名到了幾百年後的課本上。


    念及此處,林大官人忽然有點物傷其類,自己不會也像孫隆一樣,幾百年後以反派形象出現在書本上吧?


    那自己做了這麽多促進曆史進步好事,不就白做了?


    如此林大官人下意識的歎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正在寒暄的孫太監:“???”


    這林泰來有大病?好端端的突然冒出這麽一一句話,是幾個意思?


    林大官人主動問道:“不知孫公召喚,有何貴幹?”


    孫隆便開口道:“近聞城中有傳言,織造局要向機戶加派一萬匹,由林守備你負責征收。”


    林大官人答話說:“此乃謠言,止於智者,孫公何必在意。”


    孫隆笑道:“我也從別人那裏聽到過一句話,謠言就是遙遙領先的預言,感覺很有點道理。”


    孫太監的意思就是暗示,可以把謠言變成事實。


    像他們這種外派經濟差遣的太監,主要任務就是為皇宮收數。


    如果能給宮裏多送點財物,讓皇帝更欣賞自己,何樂而不為?


    而且蘇杭織造太監這個職務錢多事少,位置又在江南繁華之地,還遠離宮裏的刀光劍影,堪稱是太監裏的肥缺。


    既然是肥缺,那肯定總是有人盯著,如果不好好表現,就可能會被其他太監取代。


    所以孫太監雖然感覺目前歲月靜好,但危機感真不能少。


    這時候,林大官人看起來似乎很懵逼,滿臉都是驚訝,好像根本沒預料到孫太監還有這種想法。


    他嚇得隻知道重複說:“孫公!那是謠言啊!”


    孫隆這種以文化人自詡的,不太喜歡直接強迫別人做事。


    便又繞了個圈子說:“你也朝覲過萬歲爺,感想如何?”


    林大官人恭恭敬敬的麵北行禮,答道:“皇上英明神武,千古罕有,有此聖君,實乃大明之幸也!”


    孫隆知道肯定聽不到真話,就接著暗示說:“萬歲爺雖為天子,但畢竟生長於人間,也有七情六欲啊.”


    皇帝也有物質上的需求,你懂吧?


    林大官人立刻正色回應道:“皇上天稟純厚,仁明剛正,奉神靈之統,撫億兆之眾,所念惟有祖宗之業,當有君臨萬方之姿。


    至於七情六欲,乃凡夫俗子才有之業障,不足為道也!”


    孫太監:“.”


    誰踏馬的更像是太監?老子想跟你說點實在話,你卻隔著幾千裏虛空拍馬屁?


    老子都說了皇帝也是個人,你卻非要說皇帝是個神!


    這樣說不通,孫太監又換了個方向問道:“那你得了個武狀元,也算是皇恩浩蕩了,你要如何報效皇恩?”


    林大官人慷慨激昂的說:“自當竭盡全力,盡忠報國!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如此方才不負皇恩!”


    孫太監揉了揉額頭,遇上這種死活不開竅的榆木腦袋,真是叫人頭疼啊。


    於是孫太監暴躁起來,直接挑明了說:“咱家看你骨骼清奇,乃是萬中無一的征斂奇才!


    你又不是那些迂腐文官,要把格局打開!你能向宮中進貢財物,就是報效皇恩!”


    林大官人振振有詞的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全天下都是皇上的,哪還用刻意征斂?”


    孫太監不聽這些屁話,隻問道:“加派一萬匹的事情,能不能做?”


    林大官人開始叫苦:“蘇州城的情況,孫公你也不是不知道,一萬匹聽起來不多,但肯定又會讓城裏騷動。”


    孫太監真想逼著林泰來去做事,但他也很清楚,自己沒那個實力。


    最近蘇州城流行一句話:不怕鬧民變,就怕林泰來斡旋民變。


    所以孫隆想了想後,又用商量的語氣說:“那你認為,該是多少匹合適?”


    林大官人忽然仰天“哈哈”大笑幾聲,“孫公明明有財源廣進的辦法,卻為什麽隻想著殺雞取卵涸澤而漁?”


    孫隆連忙追問道:“什麽?有什麽財源廣進的法子?”


    林大官人不急不慌,笑容可掬的反問說:“看來孫公確實很想報效皇恩了?”


    看著林大官人現在這小表情,再想起剛才,林大官人在自己的圍追堵截下,被迫左右閃避的狼狽表現,孫太監忽然記起了一句話。


    最高明的獵人,往往是以獵物的身份出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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