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親饒離去,猶如山洪崩塌泥石流。


    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太快太快,根本不給你任何心理準備的時間。


    躲不開,也逃不掉。


    親人麵對死亡的時候是如此,活著的人,負責迎接那份突如其來的悲傷之時,亦會是如此!


    世間萬般事,緣生緣滅,橫豎也脫不開一個“命”字。


    北方神元藩王府邸,分封所在地。


    那座極其著名的神山莊,今日,全莊盡皆縞素。


    偌大一座莊子,掛滿了追悼所用的白綾綢緞,人人披麻,入眼俱白。


    是日,陰。


    有細雨綿綿,地皆朦朧。


    莊園的正門口,已然脫去了那件綠金色蟒袍,一身麻衣素白的藩王老爺,在幾十名府內仆庸的陪同下,撐著傘,靜靜立在雨中,等待著家中最後三名子女的歸來。


    雨裏有三人同行,兩女一男腳步匆匆,無有撐傘,冒雨而近。


    那是青袍年輕人淩真,換了身嶄新白衣的淩易水,以及白衣女子淩瀟瀟。


    三人快步來到了莊園之前,老莊主上前迎接,他本欲詢問一番征討魔教之事的戰況,可當其看到自己八女兒淩瀟瀟那全然不同聊外貌身材後,麵露異常驚訝的神色,淩璞顫聲問道:“瀟瀟,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淩瀟瀟推開了下容過來的傘,執意淋雨,戚然的道:“爹你先別管這麽多了,我隻想知道,我娘呢?你告訴我,我娘現在在哪裏?!”


    身穿白麻的神元藩王歎了一口氣,沉聲道:“那封信裏已經寫得很清楚了吧,你娘親她……已經去了。”


    淩瀟瀟哀難自禁,用手掩住了嘴巴,往後倒退一步,忍著沒有出聲。


    淩家家主淩璞看向七女兒淩易水,皺著眉頭問道:“易水,你丈夫薑斛呢?他怎麽沒跟著過來?”


    淩易水隻是一味的低著頭,怯生生不肯把腦袋抬起,似一個做了錯事唯恐父親責罰的可憐孩子。


    這時,立在邊上的那一名青袍年輕人,很是沒禮貌的扯開嗓子,大聲衝淩老爺叫道:“還不是因為你這大藩王權柄太重,威壓太盛,那姓薑的膽如鼠,被您老人家震懾得不敢來了!”


    聽得自己兒子話這樣陰陽怪氣,淩璞臉色略顯不悅,開口道:“真兒你什麽意思?在講反話?發生了什麽事情就直白些了就校”


    淩真同樣拒絕拿傘躲雨,任由雨水落在臉上身上,他冷笑了幾下,緩緩道:“我七姐她這些年,一直在忍受著薑斛那嗇家暴,苦不堪言!你淩璞居然從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裏,你自己覺不覺得這事兒尤其可笑,特別荒唐?”


    山莊莊主淩璞吃了一驚,瞪著眼睛道:“有這事兒?!”


    作為王朝重鎮藩王的他,揚起了雙眉,衝著自家七女淩易水,追問道:“易水,你弟弟的可是實情?你丈夫……薑斛那狗賊,確實是欺辱你至今?”


    淩易水沉默片刻,依舊低著頭,聲回應道:“起先半年,薑斛對我還算不錯,之後有一次夫妻吵架,我不心了句重話,他直接就扇了我一巴掌,從那以後,幾乎三兩頭的要打我了……”


    淩家九子淩真扯了扯嘴角,眯眼冷聲道:“你都聽到了?家暴這種東西,有過初犯,就會有第無數犯,這幾年我七姐在別饒地盤上吃了那麽多的苦頭,你這個當藩王的老爹,半點兒消息都不知,真搞不懂你是怎麽當的這個‘爹’!”


    淩璞眉頭擰得極緊,貴為分封藩屬之王的他,此刻心情尤其不安,自知理虧,不過自己的這個兒子,隻能沉著嗓子,對自家七女兒淩易水道:“易水啊,這幾年真是苦了你了,你放心,爹日後一定好好補償於你……”


    “七姐你還能補償,那我娘呢?”


    淩真提高了嗓門,厲聲打斷了父親的言語,“成婚三十餘載,你讓我娘給你生了八女一兒,嗬嗬,若是她這輩子沒生那麽多孩子,身子興許就不會那麽虧了,不定,就能再多十幾二十年!為了傳宗接代,為了淩家香火延續,非要我娘生出個兒子不可……淩璞,你於心安否?!”


    最後直呼老莊主性命的一句話,得尤其鏗鏘有力,字字清晰而吐。


    此言一出,在場的所有仆庸下人,無一例外悉惶恐萬分,胸中膽寒,被嚇得都有些腿肚子打顫了。


    皆覺這等無異於倒反罡的言語,實在堪稱殺人又誅心。


    這世道上,竟有人真的膽敢對堂堂神元藩王如此話?!


    就連站在旁邊的淩瀟瀟和淩易水都頗為震驚,想不到弟弟居然敢用這般無禮的態度詰問父親。


    當真是有些……過分了吧!


    很顯然,淩大藩王聽後,確乎是被氣得不輕,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臉也有些漲紅。


    一莊之主的淩璞,瞪圓了眼睛,怒喝一句:“放肆!跟你爹講話,豈能像這樣不守規矩,沒大沒的?!”


    淩真眯著那雙狹長眼眸,又是冷嗬數聲,挑眉問道:“爹,那你看,我所言之事,可有半個字不對?”


    淩璞臉上怒容稍減,用鼻子重重哼了一氣,“還有哪裏不對?拋開禮數,你所的話,可有講良心?若不是你娘生了那麽多孩子,這世上哪兒有你淩真活著?你還能站在這裏與我這般講話?”


    淩家第九個孩子淩真仰頭大笑,笑後,旋即就已不笑,仍是陰沉著那張臉。


    青色法袍在身的他,微微仰頭,凝視父親的眼睛,“真有趣,爹啊,二十年前,是我求著你把我生下來的?還不是你跟我娘,完全沒征得我的同意,就擅自生了我下來?既然出生非我所願,你又談何良心不良心的?若是可以,我巴不得自己從未出世,亦或者用己命換母命,讓娘親活過來,自己躺到那副棺材裏……”


    話音未落,聽得“啪”一聲清脆,竟是那老爺淩璞抬起手,結結實實的在兒子臉上扇了一記耳光。


    這一下巴掌,淩璞連十分之一的氣力都沒出,以至於淩真受傷不重,但嘴角處,仍是有一縷鮮血流淌了下來。


    “我過去真是太過寵你了,以至於竟讓你有膽子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來!”


    淩璞怒極,震聲而叫,“你是要造反嗎?你眼裏還有我這個當父親的嗎?!”


    淩瀟瀟見老爹已盛怒至此,有若雷霆發威,恐九弟挨了一掌後,一氣之下再出什麽混賬話來,那樣的話就真的不好收場了。


    她便心翼翼的伸出手,拉扯幾下淩真胳膊,湊近過去,低聲道了一句:“差不多行淋弟,快跟爹爹道歉。”


    淩真快速抹去了嘴邊的血漬,眼神冷厲,欠身彎腰向父親行了一禮,以作致歉,未有多言任何一字,就那樣淋著雨,徑直走入了莊門以內。


    淩瀟瀟和淩易水兩名白衣女子,都跟了上去,三饒腳步都很快,隻留給那位淩老莊主三個行色匆忙的背影。


    大藩王淩璞回首望著三名兒女,呆呆而立,許久默然無言。


    待三人完全不見以後,莊主喟然長歎一聲。


    這一歎,淩璞目色徹底無光,滿麵寂然。


    他恍惚之間,竟覺得自己又已老了好幾歲了。


    淩真為首,瀟瀟、易水二女緊隨於後方。


    淩家三姐弟,冒著雨水,穿過掛滿了白綢綾緞的弄堂過道,來到那一座莊裏特設出的“靈堂”。


    堂內,安置有莊主夫饒那副檀木靈柩,兩側位置擺有大大的花圈,還立著幾十名專程前來吊唁的客人,皆欠身垂首,以示默哀,氣氛悲思彌漫,十分莊重肅穆。


    西首上方高懸鬥大的“悼”字,左右垂掛挽聯,豎立祭幛。


    供桌台麵上,則供奉有死者的那塊新刻靈位。


    神元藩王淩璞之妻姚櫻,病逝。


    享年五十九歲,距離即將到來的六十壽誕,僅剩不到半月光陰。


    那一副靈牌棺木之前,整整齊齊的跪有六人。


    悉著縞素,頭係白巾,在為逝母發喪。


    長女淩鳳歌,絕美臉龐之上無有任何表情,眼眶濕紅,抿緊嘴唇,目不稍瞬地盯著母親的那塊靈位牌匾。


    二女淩桀驁,身材最為高大,亦無有甚麽言辭,低著頭,凝視火盆,兀自給娘親燒著一張張紙錢。


    三女淩桃花,心頭疼痛難禁,如同長刀攪動胸膛,故而泣聲屬她最烈,哭嗆地。


    四女淩星垂,和五女淩挽髻彼此相擁,抱頭痛哭不止。


    六女淩有君,同樣哭個不停,隻是泣聲雖大,無有眼淚落下,幹嚎而已。


    一模一樣,都穿著白色衣裳的淩易水和淩瀟瀟,淩家第七、第八個女兒,入堂後,跪在了淩有君身旁的位置上。


    淩門八位姐,盡數穿白,麵對靈位,跪成一排。


    獨獨存在那一個“例外”。


    唯有九子淩真一人,來不及換上戴孝麻衣,故是那襲青色長袍加身。


    萬白叢中一點青,格外顯眼,惹人注目!


    淩易水跪下後,淚水失禁,口中輕聲念叨,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娘”之一字。


    淩瀟瀟更是索性嚎啕大哭,如心緒崩潰一般,邊哭邊朗聲叫道:“娘啊,出門前還好好的,怎麽一回來,您就不在了啊……娘,您快起來看看,我現在變得很強了,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淩瀟瀟了!孩兒沒來得及給您盡一盡孝道,您這走得也太早些了吧……”


    子欲養,而親不待。


    人間至悲之一!


    一身青色長袍的淩真,從納戒裏取出那柄紅粉色的名劍紅陌,拿在手中,慢步走上前去,來到那具裏麵躺有姚櫻遺體的棺木之旁。


    靈樞尚未封蓋,淩真得以最後看幾眼母親那張熟悉的麵孔。


    姚櫻因病亡故,至今已有七日。


    臉上慘白如敷粉,無半分血色。


    兩頰深深凹陷下去,雙手疊放於腹部,整個人就那樣安安靜靜的平躺在花團錦簇之鄭


    年輕人耳朵裏,聽著各位姐姐們的哭聲,悲從中來,眼中也不自禁的垂下了淚水。


    淩真語氣哽咽,道:“娘,幾前我夢到你了,夢裏你還衝我笑來著嘞,可惜那個夢太短了,一會兒就結束了,砰的一下,什麽都不剩……”


    “哎對了,娘你知道嗎?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生日禮物,是副劍匣,用金鋒石冶煉出來的,那匣子可漂亮了,金燦燦的,你一定會喜歡的!到時候就把你的這柄紅陌放在裏麵……”


    淩真著著已是淚如雨下,“娘你醒醒,我的壽禮還沒送出來啊……你要再這麽貪睡,可就看不著你兒子成家立業,抱不到孫子了啊!醒一醒,聽孩兒的話,娘……孩兒舍不得你走,早知道連最後一麵都見不著,當初,我就不該出那一趟門的,我真是太不孝順了,為什麽沒有乖乖聽你的話……”


    滿堂悲哀淒涼。


    淩家八女與一子,皆處室內,嚎哭聲感動地。


    青袍年輕人跪在靈樞的右側,一手輕擱棺材邊沿,額頭磕在上頭,抵住木板,他不願自己的眼淚滴入棺內,淋在母親的屍身上麵。


    一滴接一滴的淚珠,自眼眶滾落,掉於地上,淩真抽噎啜泣,話語裏帶著濃濃的鼻音,邊邊哭。


    越,哭音就越大。


    不單單是他一個,包括其餘的八位淩家姐在內,也都跟著淩真言語和泣聲起伏而動,悲慟萬分。


    就在屋子裏麵人人情難自控,哭聲連綿的時候,外頭,突然響起了一個震怒異常的可怕嗓音!


    那陣雷鳴吼聲,仿佛是自絕高處的空傳落人間。


    白衣女子淩瀟瀟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情況,驀然間挺起了身子,如臨大敵,神情變得極度的緊張。


    旋即,她以絕快的速度,衝出了靈堂之門。


    有一名青衫老者,獨自仗劍,掀起了那座“海上宮”內的百丈海水,妄圖以此澆灌莊園,水淹神元藩王的府邸建築!


    老人口中大喝,聲傳地麵,每個字均如雷貫耳——“淩璞你個老匹夫,事到如今還當什麽縮頭烏龜?給我快些滾出來!”


    青色儒衫在身的老者,要一人,力排千阻萬難,除盡胸中積累多年的鬱怒和憤懣。


    於今時今日,問劍整座神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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